那一声咆哮,化为黄钟大吕,在张天识海中回荡,散发出一种博大庄严的光辉,似要将一切晦暗污浊荡平,涤荡人心,清除杂念,只留真一。
道心慧剑已经只剩下一道淡淡的虚影,甚至已经不成剑形,但在宏大的咆哮声中,终于停止了震颤和淡化,却只留下如水痕一般的浅色印记。
同时,昏暗的识海中出现无数光斑,彼此聚集,化为一个个琉璃般晶莹通透的水泡状东西。而每一个水泡样物中光影流转,不断的闪现出一幕幕画面,或人或物,或清晰或模糊,如梦如幻。
韩老谋却是知道,这些便是义子张天的记忆。
对于一个人来说,若失去记忆,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就算活着,也是茫茫然如行尸走肉。只有拥有记忆,一个人才能算得上一个完整的人。
张天选择沉沦,记忆溃散,即将化为乌有,若晚一步,记忆彻底和大地元神融合,韩老谋就算马上化身成仙,手段通天,也不能将张天的记忆从大地元神之中分离出来。
大地元神为何物,韩老谋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可是生化万物的万物之母,属于天地意志,修炼中人的修行,便是想要逃脱天地意志的笼罩,但是要化分天地意志,自天地成形以来,没有一个人做到过。
所以,直到看到无数泡影缓缓聚集,最后融为一体,组成一个少年形象的暗影,韩老谋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暗影站立良久,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魁伟身影,喃喃道:“义父?”
韩老谋叹了一口气,有些欣慰的道:“好小子,你总算还记得我这个义父啊!”
韩老谋的话,不含一丝的愤怒,没有半点责备之意,只有侥幸和欣慰。但张天却感觉心里更加难受,他宁愿义父狠狠的骂自己一顿。
他转过身去,背对义父,肩膀耸动。
自从父母坟离开,他从没有流过泪,只把软弱深藏心底。可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控制,泪如泉涌。他肩头耸动,哽咽道:“义父,你为什么要唤醒我?”
韩老谋慈爱的看着那孤单的背影,只感觉那身影中除了无尽的落寞,再无他物。他心里也是不好受,却半点也不表现出来,沉声道:“因为你是我韩老谋的儿子啊!这天下这么大,又有哪一个做父亲的会愿意眼睁睁的看着子女往火坑里跳呢?”
“可我觉得,大地包容一切,如同一个母亲,我沉沦进入她的怀抱,便能够获得永恒的安宁。滚滚红尘,才是真正的火坑,我只要活着一天,便要承受火烧一般的痛苦!”
“你感觉错了。”
韩老谋知道,眼下张天已经彻底绝望,一个不小心,自己便会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他小心翼翼,仔细斟酌着自己的语言,感叹道:“这世间,最会骗人的,往往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所以才有自欺欺人之说。一个人,如果自己感觉错了,又没有旁人提醒,很容易钻牛角尖,然后做出让他自己和关心他的人后悔终身的事情。而你,现在便是钻进了一个牛角尖,我这次来,便是要告诉你,你的感觉,错了,大错特错!”
张天摇了摇头,道:“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对错,世间生灵亿万,对与错,又哪里会分得那么清楚呢?”
“话虽如此,可你还是错的。‘看’从来不是一个个体。无论是谁,自打生于世间起,便注定要和很多人发生联系,亲人,朋友,甚至敌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所以,对与错,往往并不是一个人仅凭个人感觉就能决定的,不管承不承认,都要直接或间接的受到很多人的影响,之后才能论断对错。如果他的决定对于自己和关心他的人来说是对的,哪怕天下人都反对,那也是对的。反之,如果这个论断对于自己和关心他的人来说是错的,哪怕天下人都认为是对的,那也是错的。这才是真正的对错之分。而你正想要做的,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我,你的师傅,以及其他人来说,都是错的。如果我不阻止你,你的沉沦就算能够让你获得所谓永恒的安宁,却要化为我们心中永恒的痛,使我们将永远无法原谅你。”
张天沉默。
他想说对不起,却觉得三字言轻,不足以表达对义父以及师傅等人歉意。
韩老谋突然问道:“你可知道,我现在远在极北荒原之中,却为什么会突然在你的识海中显化神魂分身么?”
张天无言摇头。
“你不知道,但这不怪你。只因为有些事情,我并没有告诉你。”
“龟息藏精这套功法,除了并不完整这个致命的缺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缺点,一个真正致命的缺点。”
韩老谋目光突然变得深远,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讲出一件伤心事,道:“当年,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孩童,比现在的你还要小的多,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吧,和你一样,我也没有亲人,心比天高,浪迹天涯。因生于一个偏远山区,缺水少粮,想一见养育大泛平原万亿人的大泛神河,祈求河神,佑我故乡风调雨顺,可以得几个饱足年,我便凭借一双赤脚,遇山爬山,遇水涉水,风餐露宿,用了四年多光阴,跨域数万里之遥,所幸最后终于活着到了河边,得以一睹神河无上光彩。”
“我在河边呆立良久,然后将身上仅有的几枚野果子作为供奉,跪在河边,虔诚祷告。然而大河滔滔,亘古奔流,我只觉得世人在她面前是如此渺小,她或许根本不在乎一个年幼的我的想法。但我固执长跪,不停祈求,三日三夜,不食不饮。在第四天黎明,红日东升,我已神志模糊,却在第一缕阳光照下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的看到一物被河水冲到眼前。”
“那是一块巨大的龟甲,足有一座山峰那么大,不知来自哪里,不知何时出现,却被河水冲到我面前,放出万丈光芒,盖过红日,有如神迹。我以为那是河神感应到了我的祈求而做出的答复,可是上面的文字如山川鸟绘,别说当时的我根本不识字,就算熟读百经,也无法辨认。但龟甲庞大如山峰,不能搬运,又担心离开之后再也无法找到,不敢轻易离开。正当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却没想到无意中碰了龟甲一下,那大如山峰的龟甲便化为一道金光钻入了我的识海之中。而我也因此无师自通,通晓道理,懂得了龟甲文字。那龟甲文字的内容,便是我传授给你的这半篇龟息藏精的功法。”
“当时我苦思冥想得出结论,认为是河神传授我无上修仙之道,是想让我以通过修炼掌握搬云弄雨之术,然后福泽苍生,便欢欣鼓舞而去,踏上了修炼之途。龟息藏精这套功法,修炼起来进境飞快,加上我十分努力,日夜修炼,很快便突破人级境,又在几年间小有实力。因为实力的飞快增长,我开始变得争强好胜,四处挑战,虽得罪了不少人,却也因此认识了不少和我一样出身低下却志同道合的好兄弟。正是血气方刚时,我们立下誓言,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努力修行,将来福泽苍生,让苦难绝迹于人世。却没想到,世事无常,正当我们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伙人找上了我们。”
“原来,当年半块龟甲出世,光芒万丈,被几个修士感知到了异状。虽然在他们到达河边之前,龟甲早已化为金光融入了我的身体,被我无声无息的带走,但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在暗中寻访,加上我不知低调,四处挑战,被人看出了功法的古怪,终于被他们注意到了,寻上门来。他们非常强势,质问我神河金光之事,叫我交出龟甲,被我断然拒绝,然后不可避免的打斗起来,我和一众兄弟共同迎敌,他们纠缠不休,频频下死手,不得已之下,我们杀死几个将他们震退,却因此与白虎山,洪影派,无老峰结下了不解之仇。”
“虽然结拜之时,我那帮兄弟中有不少修为都高过我,可因为修炼龟息藏精的缘故,我后来者居上,反而实力最强,加上白、洪、无三派底蕴深厚,虽不及九山五盟,却也非同小可,在无数门派中称得上是砥柱中流,所以在三派屡次派出高手截杀中,我虽无事,身边之人却接连受伤,最后甚至有一个兄弟陨落。我伤心至极,觉得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不想再有兄弟出事,便与众兄弟寻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将功法倾囊传授。”
韩老谋的语气变得痛苦起来,道:“我本以为,以龟息藏精这套功法的强势,众兄弟修习之下很快便会如我一般突飞猛进,然后我们将无惧于任何人。事实上,数年之间里,事情的发展的确如我想象的那样,甚至好到超乎我的意料。可正当我们准备出山,大展拳脚,为兄弟报仇的时候,我们却同时达到了突破到道果境的关键时刻,只得将计划暂时搁置。我实力最强,所以第一个冲击境界。在突破道果境的刹那,我竟然与大地元神有了沟通,感受到了大地元神的浩瀚,超越宿命的力量,我甚至生出一股强烈的要归于大地的冲动。好在大地元神虽要为我灌注力量,但我早就立下誓言,一心想着凭借龟甲功法独立修成神通,然后福泽苍生以报答神河的恩情,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所以成功渡过了心劫。”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那些兄弟报仇心切,在三派巨大的压力之下,全部受抵挡不住诱惑,想要通过大地元神获得绝强的力量,在灌顶之中,皆尽迷失自我,神魂血肉归于大地。我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兄弟化为一抔抔黄土,却没有办法相救,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我本为兄弟着想,一众兄弟也信任我,他们却因为对我的信任而沉沦,或许,这便是上天对我违背‘法不轻传’道理的惩罚。我因此痛不欲生,便开始发了疯似的绞杀三派弟子。三派损失惨重,最后一起布下陷阱,诱我上钩,将我逼上了绝路,我欲玉石俱焚,却被偶然路过的韩太师所救。感怀之下,我改姓为仆,在韩太师府中潜修两百年。世人都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没有什么可以抵挡时间的腐蚀,可两百年却不足以化解我心中痛苦一分一毫。”
“后来,我决定寻找冰瑶花看是否能够唤醒玲轩那孩子,以报韩太师当年救命之恩,了却之后,便可以心无旁骛的履行我当年立下的誓言,没想到路途坎坷,我还未到极北荒原,便身不由己的落入黑龙山矿井之中,然后遇到了你。我见你这孩子心地善良,脾胃又和我相投,便先传授了你一套龟息藏精中最基本的炼体之法,没想到你不仅修炼努力,悟性也不低,竟然很快自行完成筑基,并领悟了触类旁通的法门,实在罕见,爱才心起,便将人级境阶段的功法传授给你。我想,本来这套功法就不完整,修仙无望,以龟息藏精的强势,你只要注意不要修炼到道果境,足可让你一世无忧。却没想到在离开矿井之时,你竟然有莫大机缘获得了一枚地元圣果。如此一来,我便生起一丝侥幸心理,暗想在地元圣果的帮助下,你或许有机会在地级境便能参悟悟大地法则。龟息藏精本是土属性功法,只要将大地法则领悟到一定程度,或许能够将残缺的功法补充完整也未可知。于是,在冲霄城,我将我所掌握的龟息藏精全部传授给你,并趁着给你灌顶的时候暗中在你眉心种下了一个印记。那印记是我在韩太师府两百年绞尽脑汁,想出来唯一可能将人从大地元神诱惑中唤醒的方法,其中蕴含了我硬生生从自己识海中分出来的一成多的神魂之力。拿到神魂之力被我凝练了数百年,基本上可以算作我的一个神魂分身,不过遗憾的是,只能发挥一次作用,然后便会烟消云散。所以,我只能让神魂分身隐藏在你体内,直到你受到大地元神的诱惑即将沉沦的时刻才显化,希望能够借以将你唤醒,摆脱沉沦。”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会这么快,你竟然在星变境便可以沟通大地元神,受到了诱惑。好在你还认得我这个义父,及时醒转了过来,让我欣慰至极!”
张天实在没想到,外表粗豪,坚强如铁的义父,内心深处竟然隐藏着这么一段伤心往事。他能体会得出,义父那种失去兄弟的痛苦,完全不下于他在父母坟前的悲伤和无助。他慢慢转过身来,张了张口,却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
良久,他不欲再让义父因提起往事而伤怀,转而言道:“大地元神的诱惑?所谓诱惑,一般暗含欺骗之意。大地元神如此博大浩瀚,一切生灵,无论多么强大,在她面前都渺小得不值一提,我等又有哪里值得她诱惑和欺骗呢?”
“这个问题我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韩老谋沉吟道,“不过有时候我在想,这或许就是她诱惑我们的原因。正因为她浩瀚无边,包罗万象,世间万物,都与她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所以,她便要承受世间万物的一切,包括痛苦等诸多负面情绪。不说其他,如此多的负面情绪融合在一起,能够达到一种什么程度,简直难以想象。大地元神也有自己的意志,但凡有意识之物,无论想与不想,都会下意识的想要向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发展。她诱惑我们,可能便是要我们融入其身,帮助她分担痛苦。”
张天心神俱震,惊道:“以万物之母的博大和无私,竟也有这样一面么?我不敢相信!”
韩老谋道:“为什么不敢相信?你以为,世间真的有完全无私的人存在么?从古至今,圣贤辈出,谁无私心?就算一代天骄圣祖圣皇,开辟大泛平原,功德无量,最后在飞升之际,也没有按照古老部落里的传统将皇位传给最有德行之人,而是扶植自己的儿子等上了帝车,要建立铁桶江山,万世传承,这不是私心是什么?大地元神,即便是万物之母,既然她有自己的意志,存在私心也无可厚非!”
说到这里,他突然大吼,再次发出宏大的声音,震荡张天识海:“世间万物,皆有私心!这是至理名言,天地道理一般的存在!但我并不失望,因为我想尽我绵薄之力,让时间少一些苦难!因为我有你这个儿子,我想让你活下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得到自己的道!我也有私心!这便是我的私心!我儿张天,你认不认我这个父亲,能不能满足为父的私心!你能不能坚强的活下去!你有没有信心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道!”
阔大的声音,在张天识海中掀起滔天巨浪。识海中心的道心慧剑,再次开始颤抖起来,在清脆悠扬的剑鸣声中,迅速的由模糊变得清晰,最后凝为实质,化为一把古朴弯刀!
那弯刀是非曲直分得清楚,刀锋如月,犹如大道之轨迹,横刀一扫,千山万水,万重迷雾,无数阻碍化为飞灰,只留下一条康庄大道,直达本心。
刀,即是道!
韩老谋吼声振聋发聩,让张天重拾道心!
眼见张天摆脱沉沦,韩老谋哈哈大笑,身形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直到最后完全消失,只留下最后一句语重心长的叮嘱:“我如今仍被困于极北荒原,可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能来看你。只希望你牢牢记住,无论经历了多么痛苦的事情,你只需往前看,向前走。只要你一直迎着光明走,莫回头,心中便总是光明,一切阴影将只能被你甩在身后,再也不能动摇你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