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我并不认识杨二,我写的就根本是我自己。但我明明记得我写的都是关于他的,我答应过他的啊。在我写杨二的故事的时候,成都的天渐渐暗下来,这表示进入了黑夜。尽管成都的夜晚像白天一样明亮,但我和杨二的生活都是一团糟,根本感觉不到光明的存在。我觉得夜晚就像坟墓一样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在这片黑暗之中杨二的故事就开始上演。我不知道自己一个白天都去干什么了,为什么只有在进入夜晚后,我才能想起杨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来呢。杨二这个人在我的故事里渐渐模糊了起来。我根本不能把他的故事写得太清楚,模糊是有必要的。
成都又一次在我预料中进入了夜色当中。如血的残阳早落到了楼的那一边,天空中亮起了万家灯火。空气中的楼房挡住了风的去路,风就开始吹向人们,夹杂着无数的灰尘。风奈何不了楼房,却奈何得了我们。这种楼让我很悲哀,它们通常只有三、四层高,其中最高的一层是违章搭建,老板不顾房客的性命(管他呢,老板自己也不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吗!)。这样的房子跟不远处20、30层高的楼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是整个中国城市的缩影。如前所述,这里是平民区(但我也有看到开奥迪、奔驰的人在这里)。在平民区中,你还能要求什么。杨二就这样在风中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这个家总是那样的冷清,和楼外的天气形成独特的搭配。这样的对比让杨二更觉得孤独。
杨二总是觉得孤独是他的特质,与生俱来的性格。他回到家后总是坐在那根凳子上,望着并不存在的窗外。窗外有时寒冷有时炎热的空气,使杨二的孤独无处诉说。他感觉自己在和某个人对话,但就是说不出来,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占据了杨二整个晚上的心灵,这个家就他一个人。
我有时候想起我上大学的情景,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在夜幕降临后,我独自一人走进教室,而教室里却坐满了人。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又将要回到哪里去。我只知道我很熟悉地走到我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很认真地听讲。当然,你明白这一切都是假象,我很认真是假装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晚上才去教室上课也是假装的,而且在那种悲凉的秋风中,我冷得发抖也是假装的。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一个白天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夜晚总是那样明显地吞噬我的肉体和灵魂。但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有一点真实的成分。
在我的眼里,杨二的生活显得过于单调,他的天空和灵魂都被灰色占据,好像灰色专为他而生。这个至高无上的理由使我觉得我在有意无意地和杨二过不去。本来我和杨二关系不错,但这种不错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
提笔时,我总是觉得我写的是杨二,而不是我自己。但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围绕着主人公展开,没有杨二,我的故事也能成立。我杜囘撰一个我和杨二抢篇幅,我又杜囘撰一个杨二让杜囘撰出来的‘我’抢他的篇幅,这样写我觉得就很有必要。这样写会让人觉得杨二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空虚,至少还有一个人从根本上影响了他的存在,这个人就是我。我的故事中有杨二,杨二的故事中有我,这样我们两就分不开了。到最后究竟我写的是杨二还是写的我,我也不知道,只能写着瞧了。
不管我写谁,写到这里我就开始感到迷惘,故事无法正当合理地结束。我无法把故事的结局交代出来,我只是一味地写。我的故事是围绕着杨二的世界一团糟展开的,也就是他被骂为‘傻叉’以后的故事。理所当然,这个故事也应该以这样的故事结束。只是我不知道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结束了啊。我不应该感到气馁,但我明显觉察到自己编这个故事的能力在萎囘缩,感觉写到这里写不出什么新意了。这不是个好现象,如果照这样写下去,我根本写不出什么东西出来。可就枉费了我答应杨二的一片苦心。当然,我更大的目的是进军文艺界,我对这本书给予了相当的厚望。在这点上我是认真的,我毫不掩饰自己有这样的目的。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青春已经飞过了我头上的天。我好似有一把铁铲正在为自己掘出坟墓,而这座坟墓就是文字。我想用文字把自己埋葬。于是写小说就成了我的一种归属。我不会做别的——其实,我也不会写小说啦。只不过写小说让我心情会愉快些。我写杨二的故事只是想证明自己错了,并且能找到错在了什么地方。到目前为止,我什么答案也没得到。
杨二是一个非常单纯的男人,所以他的故事一点也不复杂。他很有可能在这个丧失了自我的世界里迷失掉。如我所述,他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一团糟,他自己也一团糟,一团糟成了他形容这个世界最常用的词汇。事实上,这个世界不可能像他想像的那么糟糕,每个人都在这个世界生存着,没有人能例外。如果杨二想做这个例外,他就必须付出常人所不需要付出的勇气和决心。这就是他觉得自己一团糟的要素。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对他提出各种意见,不容他不接受。我不知道他会以何种心理面对我对他并不公正的评价。
杨二常跟我说起,他看星星的情形,具体应该说的梦见星星的情景。那是在他坐在窗前的时候,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这样就开始做些迷迷糊糊的梦,我问他都梦见了什么?他回答说不知道,这个回答让我很费神,既然知道自己做了梦,但却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这很奇怪,至少我不这样。他只是告诉我,在他睡着前和醒来后,他总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当时天空总有无数的星星。他如果有数星星的嗜好的话,满天的星星都会被他数在数里,这将是一个接近无穷大的数字。对于如此夸张的说法我不表示惊讶,相反,我还可以帮他补充一点的是,那些不发光的星星他都能数得清楚。这就是想像的力量。写小说就要有足够的想像力,我觉得应该让杨二来写我的故事,让我去傻掉,我写他的故事毫无新意可言,笼统直白。他却可以将天上的星星数清楚,我做不到。
对于杨二做梦的事情,他还告诉我,他在数星星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就觉得这个散发着月光和星光的天空渐渐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美少女。这让杨二觉得天空中有他的意外的女人,他需要向天空寻找。而且在不知不觉中,他发觉自己的躯体起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变化,他望着那个美妙少女,渐渐发起呆来,越是发呆越觉得那个美妙少女像极了某个人,毫无疑问,这个人是M。我明白这是相思的力量,可惜M不知道,她认为杨二的世界一团糟,已经没有必要在跟着他受罪了。但她却不知道,杨二把整个天空都想像成了她。如果我是M我将为这种想像发狂,我会爱他不止的。我告诉杨二,你看到的也许不一定就是M一个人,你可以看到的是别人,何必这样去想呢。都过去了。这样说过之后,杨二觉得,原来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但这种没有只能持续一点时间,我拿他没有办法。我觉得我应该承担起给杨二介绍一个女朋友的重任。但我自己都还没有呢,都是苦命的人。我望着天空的时候,能看到什么呢?
杨二重申了一点,他的这些似梦非梦的东西总是在他睡醒前和睡着后消失了,以至于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这样说,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话的那个时刻是睡醒后呢还是睡着前。
总之,杨二在他的世界变得一团糟后,开始变得让人难以琢磨。不自然地,我开始猜测杨二不会真的发疯吧。这可不是好现象,如果一个吃人的社会吃个把人,我也许还能理解。吃人嘛,就是要骨头,皮肉一起吃个干净,单单把人逼疯就让人无法理解。如果说发疯是整个人类最后的宿命的话,那死亡就变得无比崇高起来。一个健全的社会不会把好人逼疯,当然一个健全的人格也不会被囘逼疯。这不由使我怀疑杨二是不是真正的不正常,不过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这个世界才变成这样的,而不是他自己想变成这样。
一个发疯的人是很难理喻的,也就是说很难用语言沟通。所以我知道杨二并没有真正的疯掉,至少在目前他没有这样。这一点让我很欣慰,毕竟这个世界好的一面,乐观的一面还占着上风。
我很喜欢杨二这个人,虽然他有时候很颓废,有时候很迷惘,但他不失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他在努力坚持着,在面对一些无法面对的挫折时,他没有放弃。这点值得我学习,我是一遇到困难就怨天尤人的那种彻底悲观主义者,写小说的大多数是这样的人。而杨二不是,杨二是诗人,大多数诗人是一种乐观的人,他一直坚持认为这个世界本来是美好的。即使在他被称为‘傻叉’以后,他仍然坚持认为他看错了这个世界。只不过他自己的世界一团糟,所以看这个世界难免带点感情囘色彩。他是一个有信念的人,那种种不羁都是外表,有些是我这个写小说的人强加给他的,有些是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的就是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