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忆知从来未曾想过,会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见到花夏染,与他自小订了亲事的未婚妻重遇。
公堂之上,三司会审。
他状元及第,当了天子门生,新入翰林,领的本是承旨一职。
这种案件便是不应该轮到他这种六品芝麻小官来观摩,但是帝君的一纸圣意,尚忆知不得不尊。事实上,在彼时金殿觐见帝君之际,因着他的口才和不惧的神色便颇得圣心欢颜。
在确认尚忆知暂且未有妻子后,帝君亦曾大喜过望,预备要将自己的掌珠,与帝后亲出的初元公主婚配与他。
但是尚忆知拜辞了帝君的美意,以家中早有定亲一事拒了尚公主的这桩恩典。同科的榜眼及探花闻言看着他那个眼神就不对了,待得各自定下官职去处,齐齐叩谢千秋万岁谢恩后就鱼贯退出了。
同科两人虽是满目的好奇怪道,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有点了他这科卷子入甲等的座主,当朝的大学士张大人,离了正殿远些后才忍不住过来探问,“忆知为何不应了帝君,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你足可以迎了公主当正妻尚主,再与你那自小定亲的姑娘成婚做妾。便是忠孝能两全的事情,缘何不做呢?”
尚忆知与座主恩师福了一福,态度虽是恭敬,但是也不过面上浅浅带笑却并未过多分辨。见着这当科状元这幅神色,大学士也没有再多话。一手微曲悬于身前,一手略略靠后掩在腰后施施然地往前走了。
见恩师前行,尚忆知在后头略略地松了口气。
当着金殿上的帝君拒婚这种事情,做的时候不觉得凶险,此时经得大学士这番提醒便是让尚忆知免不了有些后怕起来。
事实上,他竟也不知,自己从何对那花家的小丫头是如此的情真意切。
嗯,是的,小丫头。
即便现下的花夏染业已满了一十六的及笄之龄,但在尚忆知心底,她却依旧还是彼年被人带到自己面前的那个眼眸晶亮,活泼不怕生的小女孩形象。
那大约是要追溯到十年前了罢,尚忆知八岁有余,方才请了先生,拜师敬茶入了学。尚家这样的人家,必然是不需要去私塾的。尚家老爷专门请了先生住在府上,给独子开课。
俗言都道士农工商,尚家便是这最低等的商户。虽是多代经商,如今富甲一方却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是没有想过要读书出人头地入仕为家族争光。但是到他父亲那代便是男丁稀薄,兄弟调令。乃至接到了他这头出生,主族这边竟然就只落下了他这么个独苗。
于是,他的祖母,尚家老夫人自然是把尚忆知这么个金孙宝贝得和什么一样。彼时他亲生的娘亲都不太能管束到他的饮食,一应的起居照料都是尚老夫人亲力亲为地张罗。
尚家本就因为多代经商积累了巨额钱财,如此尚忆知的吃食衣料自然都是顶好的。其后到了七八岁上下,他入了学。
跟着夫子识字习文,日夜背诵《春秋》《中庸》《孔子》,勤勉认真。
半年之后,元宵之夜,尚老爷带了这独子与那群文人墨客进了即墨镇上最好的酒庄天然居上喝酒斗诗。
尚忆知就是在那一次里,出口成章一鸣惊人,连带对上了七首联诗,据此得了个神童名号。这时候,尚老爷就知道了,尚忆知是个读书的材料。
这便又延请了从朝廷告老还乡的老翰林来教予儿子。
尚忆知本就是机灵的人,又兼之争气,老翰林得了这么个聪慧的好苗子也是不无得意告知尚老爷,尚家可以指着公子出人头地。
就从那时候开始,全家人对他的期望就益发地高了。
在那之后,发生了他爹爹在田埂边被毒蛇咬过后得了人救助一事。尚老爷那时候专门带了除老夫人在外的家族妻眷来拜谢那花姓救命恩人,结果把那七尺高的庄稼汉子唬得一愣一愣,恨不能给尚家人对头跪下来求个安生。
最后,尚老爷就与那花姓救命恩人说道了半日,出来后就向他及家人交代,那花姓救命恩人膝下有个六岁的女儿,尚未结了亲家。所以,他便做了主,要将那六岁小姑娘定下给尚忆知将来做妻子。
尚老夫人听说到这里,是头一个反对的。她本是大家小姐出生。不过当年家道中落,为了那千金嫁妆,被迫嫁入尚家这么个商贾铜臭人家。自此就心下梗了根刺,便是与商家老太爷感情并不十分亲厚。
如今尚忆知的爹爹也便不是她所出,不过是嫡母的缘故,在尚老太爷及自己的亲姨娘谢世之后,自然就被视为亲母侍奉。老夫人自然是觉得,自家孙儿进学有望,定是值得更好的人家,而不是花夏染这么个毫无家世背景,甚至可以说低俗的农家女儿。
不过尚老夫人的反对在尚老爷私下与她交涉过后也便没有这么强烈了。倒是尚忆知的亲娘,尚老爷的嫡妻李氏愁眉苦脸的过来与他道:”老爷,棠儿的亲事我本不该多嘴。不过我瞧那花质虽说是委实良善之人,不过那长相着实是粗陋了些,你这头订了他家的女儿来给棠儿当妻子,会不会有些委屈了他。”
李氏说这席话的时候尚忆知也正站在一旁静默立着,实际上他此前也不过就见了花夏染的父亲一眼,着实记不清那张朴实的脸庞究竟是怎么个样子了。不过听了娘亲的说道,他这头也有些好奇起来,花家的这个小女儿不知道是长得怎么个样貌。
彼年的小小少年其实并不懂何为美丑欢喜,只是在心底对那即将成为自己未婚妻的小姑娘好奇不已。
其实,尚忆知进学也不过是看着认真,实际并不算的多么专心。他颇有些过目不忘的本领,很多时候握着书卷坐在书房里摇头晃脑的那些所谓背诵也便只有他自己明白是在嚷嚷些什么。
索性那老翰林教他虽是认真不过终究是年岁大了,有时候说是督促他功课,泰半时辰都是弯在太师椅上酣睡。尚忆知便是看的仔细,见他摸着一把山羊胡子闭了眼就知道老翰林困了,大声诵读了几句书目上的之乎者也后就蚊子似的嗡嗡。待得老翰林胡子一吹,他便能知道是夫子又醒了,再接着大声读上几句。
因为他一贯乖巧,默写背诵也是不错老翰林硬是从来没有发觉过他这得意门生开的小差。
在定下了和花夏染的婚约后,尚忆知在老翰林入睡后也不嘟囔那些劳什子的东西了。他开始撑了脑袋去看书房外的一株夜漪花树,映在阳光里在枝头开的仿似云蒸霞蔚一般。
那是三四月的节气,午后微风吹拂过来便是花香四溢,望着那满树洁白柔美的夜漪花簇,尚忆知也觉得微醺。
然后,他就着那暖阳香风趴在桌案上闭了眼。
这是这么多年进学时光里,他唯一的一次在课上睡着。结果,并没有任何的责备。
从老翰林夫子到他爹尚老爷那头,没有任何人责怪他这样的行径。盖是因为尚忆知素日里的良善形象太过叫人信服,故此就算到了这样的时刻,也就无人会强行责怪了。
花夏染,就是在那时候的这个午后时分到的尚府。
李氏猜的全然不对,虽然她爹爹长了那样一副样子可是他生的女儿却并不似乃父。
花夏染只是衣裳布料粗劣了些,但是长相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小姑娘那年岁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雪白粉嫩的小脸上,鼻子挺翘,一双乌溜溜的黑眸,眼睫纤长而卷翘。好奇的将他望着,便是一点都没有这个年岁普通小孩子会有的陌生羞涩。
“忆知哥哥。”
那是小姑娘第一次唤他,声音软糯,带着些许鼻音,听上去就叫人十分受用。他垂了眸去看她,小小的花夏染朝他展颜一笑。
至此,便在他心头刻上了印迹。
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