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平国十万将士的高昂士气,宣城门内众人却十分谨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城门外不远处安营扎寨的平国士兵,天已经黑了,被风呼啸着从大地席卷而过,所有人凝神等着他们冲上来,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们却毫无半点动静,在夜色中与深色的树木融为了一体。
叶予怀静静得靠在城墙边,天才刚入夜没多久,想必他们也是看准了这个时候宣城内定是一双双眼睛都亮着等他们而暂时不进攻,而最为人类最困顿的后半夜,对平国来说却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他们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可是宣城中两万人却只能吃着百姓准备的干粮,跟所剩无几的粮食,相较之下心理上的差距可想而知,若是再让他们这些老弱残兵等上半个晚上,再杀过来,那平国的收获想必不会是一星半点。
这是所有人都已经意料到的结果,两军交战哪有贸贸然就扛着枪冲上来的道理,平国这次带兵的是太子,行为乖张的尉迟安,虽然所有人都没有跟他发生过正面冲突,可光听威名就已经够让人害怕的了,更何况这边只有对方五分之一的兵力。
这似乎已经注定了是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战役,所有人都如同待宰的鸡被人拎长了脖子拔了毛等待死亡来临,却没有一个人退却,或许他们还在坚信着赵子迟终将会回来支援他们,这里不仅有他们,更有他最在意的女人。
夜深了,那些深受重伤的士兵们靠在墙边缩着身子打起盹来,陈将军焦急万分,他手下除却受伤的以及年纪稍大的,真正能上战场杀敌的人不多,所有人都已经渐渐困顿,平国定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后半夜进攻现在才会如此镇定,简直跟没事人似的,看他们燃着篝火,就差放点烟花载歌载舞喝上几坛子好酒了。
“将军,找几个来帮忙。”
陈将军抬头,面前漆黑秀发利落绑在脑后,年纪不大说话却掷地有声的女人,不是叶予怀是谁,她原本跟几个妇人在城墙下做后援,怎么这个时候上城楼来了,听一些手下说她也不过区区一十六岁,又是古云城里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却在这寒风簌簌的北方受这样的苦,说实话,他还真是十分佩服这个小女人。
“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叶予怀抬头望了眼目所能及之处,那一堆堆篝火,似乎已经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子时将至,她不知道尉迟安是什么人,恐怕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就该进宫宣城了,要是现在再不做防范,等他们来到城下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猜他们后半夜会动手,所以之前就写了药方,配了提神的药,因为药效不长,为了不浪费,直到现在才拿出来,希望将军找几个人跟我们一起分发给各位将是,到时候他们真动手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原来是她早就已经预料到后半夜人在犯困的时候是最佳的进攻时机,陈将军没想到她一个年级不大的女人却有着如此见识,还能提前做了防范,配置出提神醒脑的药物,实在难得,怪不得王爷对她宠爱有加,现在看来实在是因为这叶予怀确实是个能人。
陈将军当即应允,拨了身边的近卫军借用给叶予怀。
很快,药品全部下发了下去,看起来薄薄的一片,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涂在布条上,士兵们依照叶予怀的说法将布条系在脸上,只将那黑乎乎的一团东西留在鼻孔下方,顿时一股清凉又辛辣的味道传入鼻腔,它似乎有自己的自主意识一般顺着鼻腔窜入身体,只觉得脑中一阵清明,那些因为寒冷跟困顿而形成的昏昏欲睡消失得五音无踪。
叶予怀十分满意得看着士兵们的表情,一个个比刚才看起来好多了,这是在师父的药圣谷出于好奇配置出来的药方,春天她总是浑浑噩噩犯春困,后来因为这东西从来没有犯过困,更别提睡着了,只不过这味道她实在受不了,让人有种头脑被刺激的感觉,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要有用,她不惜用任何方法来促成这场战役能够获胜,哪怕只是坚持到赵子迟回来也可以。
因为叶予怀的“法宝”而恢复精气神的士兵们,一个个像躲在草丛中的豹子一般,等着猎物送上门来,虽然他们只有两万人,虽然这中间许多人还不能杀敌,虽然对方人数众多,虽然任何事看起来都对他们不利,可是谁都不会因此而放弃,放弃了,就是放弃生的希望,就是放弃做人的尊严,就是放弃宣城,就是放弃他们东云国的骄傲。
子时刚过,不远处的篝火已经熄灭,剩下星星点点残存的炭火,陈将军伸手示意所有人准备,弓箭手已经悄然而至,所有箭矢一致对外,他们隐匿在城墙背后,只露出一双双鹰隼般锋利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场面一时间严肃得无法形容,叶予怀在陈将军的强烈要求下下了城楼,她就算目标再小也有被箭头射中的危险,就算她仅仅是一个赵子迟中意的女人,他们都应该全力以赴护她周全,可是现在,叶予怀对他们来说可不仅仅是一个赵子迟的女人这么简单,这个小女人在所有人遭遇困境的时候没有抛弃他们,更是千方百计用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来帮助他们,他想,全军上下都是爱戴着她的。
短暂的悄无声息之后,不远处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原来他们先前隐藏起踪迹在黑夜中摸了过来,为的就是能够给他们突然一击,可陈将军在部队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傍晚匆匆退回宣城之前,他早就已经命人将城里所有能用的油都洒在了地上,现在是深秋,枯草上喷了油料,只需要一把火就能将附近引燃成一片火海。
枯草带燃了他们特意铺下的枯木,顿时将城门外的空地染成了一片火红色,这不过是第一道防线,为的就是将平国士兵赶到同一个出口,那里埋伏着他手下中最厉害的两百人,虽然只有区区两百人,却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只要城墙上的弓箭手能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定然能歼灭第一批冲上前来的平国士兵。
喊杀声震天,叶予怀只觉得连她头顶都能听到箭矢划破天空呼啸而过的声音,带着北风中特有的辛辣味,那是她附近每个人鼻尖的药膏,刮在脸上只觉得生疼,她从来不知道这里的深秋是如此寒冷,明明还没有入冬,明明不过是秋天而已,可一切都比南方寒冷不知道多少倍,她缩着脖子躲在城墙下,一颗心怦怦跳得比任何时候都激烈。
以前,当她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老师总喜欢以高考还有多少天来告诫他们需要好好珍惜时间,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过,可是她那时候虽然为了心上人有足够上进的动力,但仍旧每天吊儿郎当过着日子。
如果真的能够知道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是哪一天的话,她当初是否还会勉强自己跟着班里那群没有见识过江南园林的北方同学去那什么破园子呢?如果没有去的话,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去回想曾经的经历,今天,面对着前方无数的火把,面对所有肃穆以对的士兵,面对满天呼啸着冲刺进城门的箭头,面对跟她一样无助的娘子军,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真的会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真正的最后一天。
战况没有给她太多的思考空间,因为很快,城门上便出现了第一批伤者,那些看似毫无目的的箭矢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从天而降,飞上极高点后直直得坠落下来,伤了许多来不及躲闪的人,她是宣城中唯一一个军医,或者说唯一一个能够行动的军医,原先剩下的那位老先生因为年纪太大,连日操劳,自己都已经倒下去了。
叶予怀一咬牙,豁出去了,管他是末日还是最后一天,自己在现代都已经死过一次了,难道她这个死过一次并且死后还重生了的人会比这些从来没有死过的人更怕死?
于是,叶予怀背起药箱,带着几个身手敏捷的妇人就闯入了箭雨中,那从天而降的箭矢没有任何目的地,却每一只都掷地有声,宣城内物资匮乏,许多不能参战的伤员便小步得挪动着搜集地上的箭矢,再让墙头的弓箭手一一还给他们,可也正是因此,多了许多伤员,有的甚至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曾经,当叶予怀还是个无忧无虑叶府中人人喜爱的小丫头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跟爹爹学医,家里已经有一个古云城最厉害的大夫,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出马,更何况她虽然粗枝大叶,却也不喜欢见到生离死别,做一个大夫得见到多少生生死死,可是后来,她为了娘亲,为了逃避赵子迟,为了爹爹,学了医,不能避免得见到这么多人躺在自己面前,心中说不出的悲凉。
这些躺在地上的人,哪一个没有父母,哪一个没有珍爱的人,可是他们却一个个离开了最疼爱自己的爹娘,去了另一个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的世界,再也不可能回来,她作为一个大夫,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咬咬牙,狠狠心将视线从地上已经无法爬行的死去的士兵身上移开,一边躲开漫天箭矢一边给伤员包扎,处理伤口,甚至缝合皮开肉绽的肌肉,她把自己刻意想象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尽量不对这些鲜血淋漓的躯体动恻隐之心,不然她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眼泪滴落在人家伤口了,那样只会让伤口更加糟糕。
叶予怀深知,软弱不能给任何人救赎,她需要的是坚强,以及足够救治这里所有人的知识跟体力。
城墙上受伤的人越来越多,宣城内士兵抵死守着城门,平国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攻势渐渐弱了下来,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第一轮已经过去,他们需要一点时间缓一缓换第二轮的时候,从城墙外突然飞身上来一个身影。
那人一头墨发,头上束以金冠,深色眉毛斜飞入鬓,手中一把折扇被墙头明亮的火把光照得闪闪发光,他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在墙头斜睨着每一个人,而后将视线锁定在叶予怀身上,嘴角轻轻勾勒出一个美好的微笑:
“予怀,我们终于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