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叶予怀几乎失眠到天亮,她有些怀念在药圣谷的师父,战后的两年多里她也曾经回过药圣谷,只是因为始终放不下在宣城的赵子迟而一再没有跟师父提起要回谷的事情,她突然有种自己其实是个无家可归之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没有家,在半空中飘着的人,当年从古云城出来之后这几年,既没有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日子,也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可是转念一想,她到底想要怎样的日子呢?到底想要什么呢?因为现实总是提醒着她,以往自己想的事情是多么幼稚,于是那些过往心中所想便成了过去,她将它们深深藏在心底,即使是赵子迟这样的关系,也始终没有再提起。
大概是因为即使是他,她也潜意识觉得不会为此改变的吧,譬如还没有出现在面前的,此刻还不需要真正面对的那根刺,萧筱然,譬如突然在面前出现,原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那一根,小静。
她思考了很久,赵子迟跟小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种“朋友”的,他们之间明明只是单纯的仆从关系,可那天他们说说笑笑的场景像是电影镜头一样在她面前反反复复出现,她也曾想过是否是自己看错了,或者多虑了,可女人的第六感啊,总是那么敏锐,因为从那日之后小静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叶予怀知道,她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放任自己心中那些不完美的想法一一再现在眼前,对她来说,想要活得轻松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唯一能做到便是让自己的内心过得自在,放下的东西多了,自然便轻松了,可每当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面对眼前透不出半点光的漆黑,她的思维便开始发散,许多曾经发生,未曾发生,可能发生的事情萦绕在心头,不肯散去。
等她在这样的思虑中渐渐觉得困了,想睡了,天边却已经泛出了光,天跟着亮起来,第二天一来,她又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便再也睡不着了。
如此这般躺着赖到燕子来给自己端洗脸水,叶予怀伸了个懒腰,盯着两个黑眼圈慢悠悠爬起来,天气真冷,不过好在屋内的炉子一直燃着,看天气,那亮光,应该是晴天才对,心中不免欣慰,冬天下雨才是真的难熬。
“夫人,您看着精神不好,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叶予怀就这燕子递过来的水杯漱了口水,心想何止不好,根本是没睡,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眼睁睁看着天就亮了,等好不容易睡意袭来的时候想睡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督促自己起床,可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她不想让燕子替她担心,于是只笑着打哈哈:
“看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燕子,咱那大棚是不是也该稍微透透气了?”
燕子将手上已经拧干的帕子递过去,蹙眉思考了片刻:
“夫人,您忘了,昨天答应了再去城门口的,有些药还没来得及送过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叶予怀秀眉微蹙,哪里会忘记,她可是记得十分清楚,可这件事并不是她一个人便能说了算的,昨天赵子迟的话言犹在耳,她不敢想,如果自己罔顾他的劝告又去了城门外,不知道会不会对两个人已然变得尴尬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因为有所顾忌而不敢轻易尝试,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也成了这种畏首畏尾,说话毫无信用的人了?
见叶予怀没有开口,燕子心知自己失言,赶忙接过帕子,趁着倒水的当口起身就往门外走,看来这件事并没有她期待的那么简单,许多事情一旦牵涉到各自的利益,就变得异常复杂,明明是简单的上千条人命而已,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并不是那么回事了,每当这种时候,燕子便开始怀念以前在家里的日子,她过得虽然不开心,但至少没有这么大的危机,也不用为这么多人思考生死。
叶予怀沉默得穿着衣服,冬天对她来说真是跟噩梦一样,每天穿得这么多却还是这么冷,而眼前这个冬天,除了当年自己一个人在宣城的日子之外,俨然已经成了最冷的那个,她恨不得将脖子都缩起来,好让这寒冷没有地方可以透进身体。
很快,燕子便端着早饭去而复返,这无论怎么看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起床,吃着燕子从厨房里端来的早饭,吃过东西之后去药房,收拾收拾前几天整理的草药,吃过午饭便一头钻进她的暖棚,看看那些草药是否活得如她所愿,如果宣城门外没有那些难民的话,她的这一天应该就是如此,可是偏偏,城门外有那么多难民,他们昨天约好今天还要再见。
这成了最复杂的一道选择题,一边是平国来的难民,一边是赵子迟,如果赵子迟能够理解并且支持自己的所作所为,那么对叶予怀来说,这道题便没有所谓的存在或者不存在,可是赵子迟不支持,甚至连理解都做不到,对他来说所有跟东云国相对的人都是敌人,叶予怀甚至会想,如果有一天她也站在了敌对面,到时候他是不是也会毅然决然得将剑尖对着自己?
但是很快,她便会说服自己,这不过是钻牛角尖时的想法,并没有任何研究跟证实的价值,于是她每一次都能及时打断这样的思绪。
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成功,或许是因为昨天对于赵子迟十分有可能想要将城门外的难民驱赶出去,或者直接找一个地方杀掉,这样毫无根据并且荒诞的理由太过可怕,让她心里明明觉得不会存在却还是存了这样的顾忌,赵子迟是一个统治者,为了他的国家,他的子民,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呢?这个问题像是一把刀子一样横亘在叶予怀的心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信任这个人了。
叶予怀吃着对她来说毫无味道的早饭,那粥经过燕子的改良却还是这么难以下咽,并不是她挑食,只是觉得这味道竟然在平淡中似乎带着些许苦涩。
她放下碗筷,心里突然下定了决心,如果赵子迟真的如她所想,竟然决定将他们送去一个远离宣城的地方自生自灭,她绝对不容许,这么多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但是如果是她猜错了,赵子迟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而不让她去城门口跟难民混在一起的话,她一定却找他道歉,将自己这两天对他的猜忌坦诚,并且致以最真挚的歉意。
但是在这之前,她有个决定,她要去城门口一探究竟,看看赵子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燕子,王爷还在太守府吗?”
燕子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说道:
“刚才似乎看到他跟静儿一起出了门,似乎是往军营方向去了,也可能是城门,我没看清楚,夫人,您是不是害怕王爷对您去城外施粥的事情有意见所以想偷偷躲着她?”
叶予怀不置可否,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既然已经出了门,而且跟小静在一起,原因变得不那么重要,她现在就想跟上去看看他们两个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对赵子迟来说她已经成了负担,如果对他来说平国那些难民不过是一群随时可以杀死的虫子,那么她这个累赘,愿意带着这些虫子从这里消失,却哪里都好,她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总有地方能够容忍他们。
“燕子,暖棚的事情今天交给你了,你去一一查看过状况之后做个记录。”
燕子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刚装满水的水壶还没有冒气,她脸上写满疑惑,难道是刚才说错什么了:
“夫人,那您呢?”
叶予怀拧着秀眉将一碗白粥终于喝尽,最后那几口简直像是在吞药,这味道虽然不错却终究寡淡了些,如果有些蜂蜜就好了,但宣城这地方也不能这么讲究,更何况现在又是冬天,还是随时可能引发战争的冬天,平国那帮人像狮子一样在对面横眉看着他们呢,两方人马稍有不慎便又是一场大战,回想几年前那场,要是同样的事情再来一次,她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当年的魄力选择留下来跟宣城同生死共存亡。
“你放心,我就走走,你别跟来,不然我可真的给你找个小子让你嫁了算了!”
她深知说什么才能成功转移走燕子的注意力,果不其然,她不过随口说说,那小丫头已经臊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叶予怀想想自己也不过比她大了几岁而已,怎么竟然有了几分苍老的感觉,这些年活得跟老人似的,在这宣城寸步不离,守着一个暖棚一个药方,过着老年人的生活,身上已然一点青春活力都没有,她这年纪放在现代那正是该好好玩几场爱几场的年纪,可是在这里……
不免苦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这种。
燕子无奈,只得收了盘子带着小背篓往暖棚方向走去,叶予怀披着黑色披风,燕子才刚走,她前脚便出了太守府。
宣城主街上还没什么人,天才刚亮不久,冰冷的晨风中带着冬天特有的冰霜味,也不知道是从平国吹来宣城还是正打算干从宣城吹到平城去,她细细闻着空气中夹杂的烟火气,那是人们在煮早饭,生炉子,冬日慵懒的一天又即将开始,她却有不好的预感,今天或许并不会太顺利。
赵子迟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城外,而多数驻扎在城内,燕子说他带着小静出了太守府,或许是去了军营,但也有可能去了城门,想想他要是去了军营,她即使跟着去了也进不去,更何况他还带着小静,到时候叶予怀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个人,这么想着便顺着街道一路下来走到了城门口。
这北城门自从之前与平国的战争开始之后便再也没有开过,除非有任何重要事情,守城的士兵才会将大门开启,方便进出,就连前几日叶予怀施粥,那城门也是她吩咐了才开启,而即使她就在门外,他们也是目不转睛盯着所有门外的人们,深怕发生任何万一。
可是今天,那城门竟然开着,而且是大开着,守城的士兵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清早的便没了踪影。
叶予怀站在城门口不远处望着那洞开的城门,像是在心里开了一扇不可思议的大门,通向她所不知道的未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城门会开着,为什么门口一个人都没有,难道真的发生了大事?城门口的难民呢?他们不是都在门口候着吗?怎么现在门开了却一个人都没有?还有赵子迟呢?他们不是来了这里吗?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
叶予怀那无数字救了自己的第六感促使着她深吸一口气往城门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