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予卿隔着大老远便能感受到尉迟安挑衅的眼神,他的手紧紧握着那两盏河灯,几乎就要将它们捏碎了,正当这时,那个清亮的童音又响了起来:
“娘,你们怎么了,那边那个叔叔好奇怪哦,一直盯着我们看呢!”
叶予卿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叔叔就是自己,想想也确实奇怪,第一次见面的怪人竟然一直盯着他们看,一般人家的孩子都会觉得是坏人,然后躲在自家父母背后吧,可是这小丫头却似乎一点都不怕生,明明才两三岁光景,却已经十分有大人的样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叶予卿猛瞧,似乎是在打量着他到底是不是坏人。
叶予卿将目光往下,看见原来在岸边又站着个小男孩儿,跟小女孩差不多年纪,看相貌似乎是双胞胎,此刻也正用怯怯的眼神望着他这边,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叶予怀始终一言不发,尉迟安像个真正的男主人一般护着他们母子三人,而叶予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外人。
他不知自己该往前走两步跟他们四个人大方得打招呼呢还是应该一直这么站着跟他们对视呢,这么下去人群都快散了,他们却一直傻傻站着,看起来十分奇怪,已经有几个好奇的路人往眼光投向这边了,也不知是否在揣测他们这三个大人,两个小孩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怎么看都是难堪的故事。
“叔叔,你是娘的朋友么?”
那小丫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到叶予卿身边的,脸上虽然带着红晕,却一点都不怕生,叶予卿十分感谢她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于是当下也不犹豫,果断蹲下身,微笑看她:
“是啊,我叫叶予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也不回到叶予卿的问题,而是转身朝身后的叶予怀喊道:
“娘,这个叔叔说他叫叶予卿,跟你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哦,是不是我们的舅舅啊?”
叶予卿哭笑不得,舅舅,不过说起来,他们既然真的是叶予怀的孩子,他倒当真是他们的舅舅,于是也不辩解,只是将眼神转向另一边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的叶予怀,其实他只是想知道,她会怎么向他们解释他的身份。
就在刚才跟他们对视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很多事情,当时在宣城与尉迟安和谈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叶予怀在哪里,既然他现在已经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也是才刚来没多久,或许就是在东云国与平国的和平条约递交了之后,但是他既然能够在叶予怀身边出现,那就说明,叶予怀现在还没有成婚吧?看这两个孩子的年纪也不过两三岁光景,难道……
她走的时候怀了自己的孩子,而他竟然不知道?
这个认知让叶予卿突然眼中精光直射,他蹭得站起身,三两步就走到了叶予怀身边,尉迟安不动声色护在她身前,可叶予卿却并不看他,眼睛直勾勾得盯着叶予怀,似乎那眼神就能让他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的孩子一般。
叶予怀却瞥开了脑袋,往旁边走了两步,一手拉着眼神有些害羞的那孩子,又去招呼一旁活泼的小丫头:
“月儿,我们走了。”
那叫月儿的小丫头一蹦一跳往这边走,走到叶予怀身边的时候伸手将自己白嫩嫩的小手递过去塞在叶予怀的手中,脸上带着有些为难的微笑朝叶予卿打招呼,她似乎已经认定了叶予卿就是他们的舅舅,于是笑容比对着尉迟安要多了许多,一旁的尉迟安忍不住心理不爽。
就这样,叶予怀一手一个孩子从岸边往回走,人群已经渐渐散去,河面上的河灯,多数已经漂得远了,叶予卿远远得望了一眼他那盏河灯漂走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感恩,这是他第一次相信,或许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也未可知。
叶予怀在前面走着,尉迟安紧随其后,而叶予卿又紧紧跟着他们一行四人,这奇异的队伍在散去的人群中引来了不少人的微观,有些好奇的人又开始纷纷揣测这几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看起来,那个拉着孩子的女人像是在躲避什么怪物似的呢?
沿着主街一直往北去,最后拐进一个并不算狭窄的弄堂,走了一小段路,便到了叶予怀的医馆,上面简简单单叶氏两个字,在夜色中看起来有些朦胧,廊下的灯笼还亮着。
里面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又或者是月儿跟星儿两个小鬼实在太能吵,刚到家门口便嚷嚷着要让燕子姑姑给他们煮水饺吃,那门在不大不小的争吵声中吱嘎一声开了。
“姐姐你回来了?玩儿得还开心么?”
燕子脑袋还没有探出来,声音却已经响起,叶予怀闻言一声不吭,拉着两个孩子进了门,燕子有些奇怪,难道是尉迟安跟她发生了什么争执,怎么脸色看起来这么差,顺着门往外望去,却突然一怔,怎么王爷也在这里?
她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等意识到叶予怀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往里走了,这才走到门口恭敬得喊了声:
“王爷。”
叶予卿有些尴尬,尉迟安却已经哼了一声先一步走了进去。
“我已经不是王爷了,你可以叫我叶予卿。”
话才刚说完,叶予卿紧随其后进了叶氏医馆,留下愣在原地的燕子脑袋上飘着无数问号,他不是王爷了?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已经不当王爷了么?还是说他在这里不是王爷?
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还是留给叶予怀自己处理吧,便转身关了门,也进了屋子。
医馆内十分明亮,空间虽然并不大,却十分温馨,这大概就是她这医馆才在安化城开了两年,却已经在这里名声大噪的原因吧。
燕子知道尉迟安跟叶予卿这两个冤家对头见了面肯定要出事,这不是才刚进来,叶予怀便已经一声不吭拉着两个孩子去睡了,要知道她虽然平日睡得也不晚,可远远没有今天这么早,搞得月儿一直撅着嘴嚷嚷着要吃燕子姑姑煮的水饺,紧接着是叶予怀一声低斥。
倒完水之后,燕子十分知趣得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自己则进了里屋。
所谓情敌见面分外脸红,尉迟安自打见了叶予卿知道到现在都一直没有好脸色,明明是他先到的这里,怎么这个人一出来就感觉什么味道都不对了,刚才叶予怀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带着不安的。
“呵,我说长留王爷,你怎么今儿个这么好雅兴,竟然来漠国,找金矿来了?”
这话里讽刺意味已经十分明显,叶予卿也不说话,笑眯眯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似乎还是当年叶府东厢里的茶水味道,这么多年了,十分怀念。
尉迟安见叶予卿不说话,以为他是在轻视自己,当下恨恨得瞪了他一眼,想了许久才狠狠说道:
“难道你不知道予怀为了你吃了多少苦?我要是你就一头撞死了,哪里还有这个脸出现在他们面前!叶予卿,就算你不是王爷也不能改变你们现在的关系,她是叶予怀没错,你是叶予卿,你们撑死了就只能是兄妹!兄妹懂不懂?”
叶予卿跟叶予怀,一个是叶家长子,一个是叶家的千金小姐,如果这两个名字放在古云城,当年谁人不知太医院院士叶士衡家的这两个孩子,尽是出类拔萃的主,可是后来,伴随着这两个名字的,更多的却并不是关于他们的才能跟事迹,而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在叶家生活了十多年的叶予卿,跟与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叶予怀之间擦出了感情,如果这只是一段普通的才子佳人戏,那么说不定很多人都会津津乐道,他们两人或许也会成为古云城很多人茶余饭后的美谈,可是他们却不是这样。
叶予卿更名赵子迟,娶了王妃萧筱然,而后远征边疆,叶予怀情伤离家出走,两人却又在后来结伴而归,就当所有人以为这对苦命鸳鸯终于能够结成喜结连理白头到老的时候,叶予怀却突然没了孩子,叶家一朝家破人亡,叶予怀不知所踪,而赵子迟呢,古云城已经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或许许多年之后还会有人惦记着他们,可是那时还有谁会记得当年他们两个一起在叶府的日子呢?
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叶予卿无法反驳,尉迟安说的都是真的。
“那是我跟怀儿之间的事情,尉迟太子,就算我只是怀儿的哥哥,你也不过是个陌生的太子而已,怎么你倒是有立场来问我为何出现在这里,我还没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难不成你平国跟东云国缔结了友好关系之后有打算转身来打漠国了?”
尉迟安冷笑一声,面上已然冷冽如寒冬腊月。
“我倒是忘了,我们的长留王最能言善辩,当年要不是你,予怀又怎么会跟你在宣城呆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她为你付出的还少么?你这时候不找个地方好好反省又来她面前扰她清静做什么!”
尉迟安的反驳毫不示弱,叶予卿心中软肋被人捅了,脸上更是一脸痛苦,这让坐在对面的尉迟安十分痛快,他终于知道这人的弱点是什么了,他跟叶予怀这些年都多转转,好不容易他在这里找到她,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带她去平城,即使不做他的王妃也没有关系,他只想看她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得活在这个世上,可是现在叶予卿来了,这让她还怎么开心得起来?随着叶予卿一起来的,全都是她痛苦的回忆!
“我知道,那些都是我的错,我不否认,可是难道你就能保证一定能给怀儿幸福么?我只问你一句话,那两个孩子是不是我的?如果是,她为什么要生下来!”
是啊,如果是的话,她明明痛恨着他,又为什么偏偏要生下他的孩子呢?可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孩子的父亲呢?从刚才进门之后开始,这屋子里的人已经显而易见,除了他们母子三人,就只有燕子一个,这凭空的,哪里来的男主人,他们分明就是他跟叶予怀的孩子!
“谁说孩子就一定是你的,予怀心地善良难道你不知道?燕子还是她捡来的呢!我告诉你,孩子是她领养的!他们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尉迟安反驳着。
叶予卿脸上的表情垮了,是啊,也可能是收养的,当年她不是也收养了燕子么,这些年她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当年在宣城的时候就已经情同姐妹,后来便直接结拜成了金兰。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得互相反驳着对方,谁都没有注意叶予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她冷着脸,一言不发得盯着他们两个大男人以十分可笑的理由在互相打击对方。
就当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吵下去,直到明天医馆开门,病人来就诊的时候,叶予卿却突然停下了声音,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站在半阴影中不发一言的叶予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叶予怀并没有给他机会。
“你走吧。”
话是对叶予卿说的,叶予卿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乖乖出了门,尉迟安一脸胜利,刚开口喊了一声予怀,却不想叶予怀紧接着又下起了逐客令:
“你也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们。”
尉迟安心中咯噔一声,知道今天是没希望了,虽然不舍,却也只能跟着叶予卿的脚步出了门。
叶予怀亲自关了门,上锁,等所有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强装的坚强终于露出了真相,她忽得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