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方杰就背着他有点破的绿色书包跑回了家。早早的洗了碗,只是他有点搞不懂,怎么会有四副碗筷,平时都没人到他家吃饭的。但是他还是把碗洗的干干净净的,都发光了,他才停手,然后又喂了家里的五只鸡。
他是一个快乐勇敢的少年,笑起来眼睛里闪着光,能传染人。妈妈还是一样在编织簸箕、竹篓子和竹板凳。他知道姐姐每天五点就起床去养鸡场,得赶在鸡叫之前到那里,鸡叫过之后,开始喂鸡第一顿。他还知道姐姐的小秘密,就是每天会去吊桥看日出。
然后是捡鸡蛋,遇见没下蛋的鸡,还要用手去摸那些母鸡,是否怀了鸡蛋,如果有,就要想办法,让它下出蛋来。
他看见姐姐经常用手抱着母鸡抚摸着鸡头和鸡身子说:“小鸡乖乖,要下蛋蛋。”方杰经常笑他姐姐傻,觉得鸡又听不懂人话,还跟它们说那么多。
姐姐却固执的说:“小孩子懂什么,小鸡当然也听得懂我说的话。”
方杰最喜欢小时候跟姐姐一起睡,小时候两个人都是睡楼板上。被子单薄,姐姐总是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自己却经常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夜里山里的气温可是有点低的。
小时候方杰小小的脚丫子,有一次掉进楼板的空隙里,可急坏了姐姐。所以从那以后,都是姐姐把他背到床上,夜里起夜的时候,姐姐一听到动静立刻醒来。
长大了,两人分开睡,可是没有多余的铺盖,姐姐就去背后的山上捡些干松毛来当地铺,上面就垫了一些破衣服和破裤子。他以为姐姐的床会比较好睡,可是他睡了一次,翻身的时候经常被松毛扎到,他不知道姐姐这几年是怎么睡着的。
直到姐姐定了亲,那边给的聘礼就是几床棉被,其他的说等到了结婚的时候再算。方杰觉得这一定是姐姐跟夫家要来的,抱来的第一天就给了方杰一条新棉被,姐姐盖他的旧棉被。别的都舍不得盖,都收了起来。姐姐的未婚夫是个矮矮黑黑的男人,有个门牙摔掉了,说话透着风,听不清晰。
那个男人有30岁了,临近的几个村子都讨不到老婆,当时找媒婆上门来说,姐姐只是沉默了一会,就同意了。他不理解为什么姐姐会同意,他觉得那个男人根本配不上他的好姐姐。那个男人还嫌弃他们家穷,经常说姐姐找了他是攀了高枝。
方杰心里是不喜欢那个男人的,尽管他以后是他的姐夫。但是没结婚之前,他绝对不会承认。那个男人还经常喝酒,脾气还不好,最近老是催姐姐跟他结婚。
他听到姐姐跟他为这件事吵架,姐姐说要等方杰上了高中,可是离方杰上高中还有一年半。妈妈却很开心,姐姐要结婚,她就把积攒下来的一点钱,扯了几尺大红布,给姐姐做嫁衣,妈妈只有白天做,她起的很早,晚上就可以早睡,因为晚上坐的时间长,费煤油,她舍不得。
方杰觉得姐姐是他这辈子最依赖的人,所以他总是努力读书,想以后换他照顾姐姐。他年年都是班级第一,却被很多同学瞧不起,还经常被同学嘲笑。说他像个叫花子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衣服裤子缝了又补。
笑话他爸爸是傻子,妈妈是疯子,他姐姐是人家的童养媳。这些他都无从辩驳,为此他没少跟人打架。却因为身体单薄,他俊俏的脸经常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他五官的长得跟姐姐的很像,眼睛没有姐姐大,没有姐姐的亮。但是他是一个勇敢的少年,他要努力读书,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不被人欺负。
方杰在乡上的中学读书,不提供住宿,学校安排他跟的看门的李大爷一起住。学校提供中饭,方杰一般会在中饭吃的饱饱的,或者多问食堂打饭的阿姨要一些,留着晚上吃。有时候李大爷煮面条也会叫他一起吃。
他有一个远方叔叔在学校教书,有时候也会叫他到家里吃,或者带饭来给他。他在学校从来没有花过什么钱,也没有花钱的地方。他和姐姐都是叔叔担保进来读书的,因为他们没有户口。叔叔总是催促他们去上户口,可是家里人总不去,他们自己又不能自己去,得叫上大人一起去。所以一直拖着。
方杰喂完鸡,打算劈柴做饭的时候,姐姐带着两位帅哥哥来了。他们长得跟班里同学喜欢的那些明星可真像,甚至比他们好看。穿着它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裤子,就那样微笑着朝他走来。
他也跟着笑起来。方研领着他们走进了对着方杰介绍到:“方杰,我弟弟。”
莫赫煊上来就亲热地揉起他的头发,笑说:“小杰,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我是莫赫煊,你叫我哥哥就好了。”
顺带介绍了叶甫禹。
方杰站到姐姐身边问:“这两个哥哥是谁啊。”。
莫赫煊不高兴的说:“刚介绍完你就忘了。”
方研说:“他们是来我们村看千年湖的,住在养鸡场,我带他们出来转转。”
方杰“噢”了一声。
叶甫禹打量了一下方杰,还没长开的五官跟他姐姐很像。个子倒是不高,长大了也是个帅哥,这两姐弟好像都出生在了不该出生的地方。方杰眼睛里有点怯意,或者说是自卑,他有点不敢靠近我们。
方研说:“方杰你带他们去山里走走吧,我要回去帮工了。”
莫赫煊哪里肯让她走,急着去拦她,眨巴着眼睛说:“方杰这么小,万一把我们领迷路怎么办?”
方杰就不服气地说:“我从小就在山里乱窜,怎么可能会迷路。”
方研说:“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方研我饿了,你们这里没有餐馆,你可不可以做点吃的给我。”
方研无语地说:“才几点钟,你就饿了。”
莫赫煊耍赖地说:“我早上起来就要吃饭了,我一天吃三餐的。”
“真麻烦。”还是转身了,方杰去劈柴。
莫赫煊眼疾手快的过去抡斧子。笑嘻嘻地说:“哪有白吃的,我干活。”说完就麻利地看起柴来。方母只是低着头坐着,听着,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对这两个年轻人的印象不错。
叶甫禹走过去跟方母聊起来,他说:“阿姨,您的病可以治好,你不放心的话跟着我们去一趟西城。”
方母说:“一大把年纪了,没有几年了,而且这几年发病也少了,不看了。”其实她心里清楚,西城那里是她能去到的地方,她最远只去过县城。
“阿姨,您是不是担心费用?”
“这是一方面,况且我除了那点毛病,身体不错,不用治的。”
“阿姨,您放心,费用我们会解决的,你不放心就带上方研,让她陪您去,也好照顾您。”
方母听完急切的说:“我们萍水相逢,哪能承你们这么大的恩情。”
“阿姨,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的,而且方研和方杰还小,需要您的照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都是命。可怜了这两个乖巧的孩子。”
“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带方杰一起走,让他在那边上学,您不用担心什么,学校,住宿我们都会安排好的。”
方母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山里人讲究落叶归根,我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能去别的地方,方研已经许了人家,方杰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叶甫禹知道就算说烂了嘴巴,他也说不动方母的。于是住了嘴。
这时火已经烧开了水,方研把米放进一口小锅里,就盖上了盖子。莫赫煊小心翼翼的问道:“方研不做菜么?”
“做啊”。
转身进了房间,用手捧了一捧干了的红豆壳过来,然后又去拿了一点晒干了的腌菜过来。饭熟了就把大锅架起来开始炒菜,菜是方杰炒的。他先是到了一点油在锅底,然后把干腌菜放下去,又丢了几个小干辣椒。然后把豆壳放下去,抄了两分钟,就舀了一大瓢冷水进去。等涨起来,过了一会,放了盐进去,就开饭了。
莫赫煊和叶甫禹都是沉默的吃完了饭,方杰是吃的最香的。汤泡饭,吃了三碗。长身体的小孩子吃的就是多。叶甫禹吃的很少,莫赫煊吃了一碗,方研吃的很慢,方母吃的也不多。
吃完饭,方杰迅速的洗了锅碗。方研说:“方杰带你们,我要去鸡场了。”
莫赫煊说:“我已经跟鸡场老板说过了,你今天带我们玩。”
“不好拿了鸡场的工钱,不干活。”
“你的工钱,我已经结给老板了,不用担心。而且我们明天就走了。”这是莫赫煊的缓兵之言。
方研听了似乎心里咯噔了一下:“那好吧。”
方杰非要带上自己的捕鸟的网兜。方研让方杰把剩下的饭,捏成饭团带到山上吃。于是跟方母打完招呼就走了,方研又吩咐方杰去请隔壁王婶看着他妈妈,告诉了她绳子在房间。
一行人来到千年湖北面的山上。莫赫煊看见树上的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的,就追着跑了一阵,然后就不见了松鼠的踪影。他有点怅然若失。
山上风呼呼的吹着,有点凉,但是没有树的地方,太阳烤着又暖和的很,他们决定好好的晒晒太阳。
方研扭捏地说:“要去那边一下。”
莫赫煊不明所以:“我陪你去。”
方研脸红地说:“我自己去。”
莫赫煊说:“万一有野生动物这么办,不行,我不放心。”方研一路憋着,不好意思说,现在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同意了。然后两人就去远处一点的丛林里。
这时只剩下叶甫禹跟方杰。叶甫禹看着方杰开心的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他有点不忍心打扰,可是又不得不抓紧时间问。“小杰,你在哪里读书?”
“乡中学。”
“离你家远不远?”
“不算很远,走路三个钟头就到了。”
叶甫禹暗暗惊了一下“你是每天走路去吗?”
“不是,我住在学校,只有回来和去学校的时候是走路。”
“读几年级了?”
方杰说:“初二。”
“将来的理想是什么?”
“我还没想好,只要有工资,做什么都好。”
叶甫禹心里清楚,这个孩子多渴望能早日撑起这个家,他不动声色的问:“你姐姐为什么没有户口?”
方杰本来还挂着笑的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哭着说:“我们全家就我爸爸有户口,可是他死了,所以我们都上不了户口了。”
叶甫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全家只有一个人有户口呢?这是怎样的一件不平常的事啊。他安慰方杰了一下方杰说:“你从头到尾跟我讲一遍你家里的事,好吗,我也许可以帮你。”
方杰听到他这样说,立马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期待的问:“真的吗?那我从哪里说起。”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没有户口?”
“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要讨媳妇的时候才去上户口,一般都不读书,读书要上户口,但是小学不要。因为小学就在我们旁边村里,读书的人少,大家都没有户口。我姐姐就是因为没有户口才上不了高中,然后她就没读了。去年父亲死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去跟管户口的说,我爸爸死了,人家就把我爸爸的户口注销了。所以以后我也上不了高中,讨不了老婆了。姐姐可以嫁人,那个小矮子有户口,他们以后的孩子也可以上户口。”
叶甫禹听完觉得简直天方夜谭,怎么会落后到这个样子。对于他来说,这简直就是行尸走肉的生存着。谈不上生活,“你妈妈结婚了,她为什么没有户口?”
方杰委屈地说:“我妈妈是改嫁的,他以前的丈夫死了,户口是在他原来丈夫那里的,她婆婆就跟人说我妈妈也死了,人家把她的户口注销了。”
叶甫禹所有所思的说:“那你姐姐去问过户口的事吗?”
“我姐姐去问过,还跟姐姐要钱,姐姐说没有,就被人打发回来了。”
“那你爸爸去年是怎么死的,是生病吗?”
方杰就控制不住的流下了眼泪,止都止不住,流着眼泪可怜巴巴地说到:“我爸爸是被火炉里的碳闷死的。”
“是什么碳?”
方杰回答说:“是那种焦炭,我们这里叫亮碳,烧那个不通风会闷死人。”说完就呜呜的哭起来,叶甫禹又是好一阵安慰。
叶甫禹见他止了眼泪,“你家里是不是没有收入,靠你妈妈编的那些东西挣钱。”
方杰点了点头。
“你们这里地看着很多,你家有多少?”
“我们这里是按人头分地的,本来我家有四口人,一人1亩三分地,可是只有我爸爸分到,只有他有户口。”
叶甫禹可以想象的出,他家房间里的那些东西,就是他家一年的全部口粮。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也许就是这样的环境,方研才会那么懂事,那么坚强。但是这两天他们两个人在方研家吃的都是米。这已经是他家最好的粮食了,他们家又少了两顿口粮。他在默算着,他们身上还有多少现金。
叶甫禹实在不忍再问下去,但是他还得问:“你姐姐为什么不找个好点的人家,他那么漂亮,能干。”
“远处的有人来提过亲,姐姐拒绝了,她嫌太远了,不想嫁。愿意娶姐姐的只有那个小矮子是离我家最近的,别人都嫌我家穷,嫌我爸爸是傻子,我妈妈是疯子,还怕以后他们的小孩也是傻子,也是疯子。”
叶甫禹已经明了,她懂方研,方研一定是觉得嫁远了照顾不到家里。多么善良的姑娘,蕙质兰心,宁可将就,也要就近照顾家里人。
可以说牺牲了自己的终身幸福,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把自己“绑”在了这个家的门梁上。她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傻子?怎么可能是疯子?肯定如她一般,聪明乖巧,活泼可爱。她本可以嫁的远远的,可以撒手不管,可是她还是选择了牺牲自我,保全家里。是真正的成全。
叶甫禹觉察到方杰不喜欢方研的未婚夫,“你姐姐的未婚夫是有多矮,你这样说他”。
方杰吐了吐舌头,站起来认真的打着手比在自己的耳朵上方,说:“只到这里,他已经30岁了,长不高了。”
“小杰,他长得帅么?”
方杰夸张地叫起来,“我就没有见过比他还丑的人,脾气又不好,还经常骂我姐姐。他说话总漏气,因为他的一颗门牙摔没了。”
叶甫禹笑了笑,心想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配的上方研,叶甫禹自问,他自己都未必配的上方研。并不是长相,而是这种大德,这种完全牺牲自己的洒脱。
他叶甫禹虽然潇洒,却是从未为家里牺牲过什么,家里人从小就由着他,现在亲人都走了,再也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了,想来不免遗憾。叶甫禹说了句:“他的确配不上你姐。”
方杰开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