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雨停之后,岑莫汐与顾启淮去了青城山上,将小花猫埋在这里。
岑莫汐看着顾启淮堆土的动作,视线上移,看见他线条硬朗的侧脸,深邃的眼窝,认真的神情。短短的头发上还站着些许小雨的雨滴。一种异样的情愫似乎正在缓缓地破土而出,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个被她长久压在心底的黑影,似乎也正慢慢苏醒。
岑莫汐回到宿舍之后,路凝凝还在上班,她发了短信拜托岑莫汐去附近的商场送一个东西。
此时已经八点多,再晚点,商场或许会关门。
岑莫汐的方向感向来不好,在大厅转悠了许久才找到那家商铺。当她送完东西乘电梯下来时,电梯忽然一震。她下意识的就抓住了栏杆,头顶的灯闪了闪,之后迅速暗下来,只剩下按键旁一个紧急按钮还亮着。
电梯在不断的下沉,一卡一顿,此时岑莫汐的双手早已出汗,额角也渗出了冷汗来。她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从顶楼到最底层是十二层的距离,她不能动,如果一动,说不定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
此时她早已面色苍白,颤抖着双手去按那个发着微光的红色按钮。
可那个光点就在她触碰到的一瞬间,消失了光亮。
她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黑暗。
“不要……求你了……不要……”她颤抖着,努力地贴着冰冷的墙面,胡乱地在包里摩挲着什么。好不容易摸到了手机,她按下顶端的解锁按钮,模糊的光圈映入眼帘。
意识到了什么,双手一抖,包包掉在了地上,手机的光亮又消失了。
“为什么……”岑莫汐喃喃着,感受到汗珠一点点的划过脸颊脖颈,她现在只有浑身寒意。强行镇定下来之后,她趴在按键上,睁大眼睛,希望能够通过光亮来辨别呼救按钮在哪里。可却还是徒劳,情急之下,她将所有的按钮都按了个遍。
忽然,电梯开始迅速下沉,她的精神早已紧绷到了极点,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铁块与铁块撞击的回响,似是死亡一般朝她走来。一如三年前,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光亮是她害怕的所在,黑暗中亦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似乎听见了弦断的声音,之后,她就跌入重重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了厚重的门外传来的嘈杂声。她跌跌撞撞爬起来,发现电梯不再往下沉。她趴在门边,沙哑喊道,“救我……”
岑莫汐的嗓子已经干得冒烟,不断渗出的冷汗早已将她的衣服湿透。
“里面有人!里面居然还有人!快点!”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传了进来。
岑莫汐的眼皮沉得睁不开,或许是被困太久,脑袋一阵阵的发晕,稍微挪动一下就会连站都站不稳。她无力地靠在这叫人绝望的铁壁上,缓缓滑落。努力地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一丝丝的光亮。
忽然,一阵巨响,门被撬开,刺眼的光亮冲击着她的眼睛。她的心头涌上一股喜悦,而当她逐渐适应这光亮时,却发现与自己看见手机屏幕时的情况差不多。
人群多而纷杂,消防员将她抱了出来,她茫然地看着眼前晃动的影子,双手攥紧。
在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她早已无大碍,医生坐在她的身边,耐心地问着她各种情况,话语也很轻。
可精神上,岑莫汐只感觉自己似乎被困在了黑暗中的某个维度。胡乱地跑着,怎么都出不来,那个空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片荒芜,没有界限,没有出入口,死寂得只剩下她因为恐惧而不断跳动的心脏。
她紧紧地捏着水瓶,低着头,咬着自己的唇。整个人几乎都要瑟缩在一团。
林景荣以为岑莫汐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当岑莫汐伸手去摩挲什么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怜悯油然而生。
“姑娘……你的包在这里。”他将放在她身边的包放在了她的腿上,神色有些复杂。
岑莫汐反应过来,慌张地对她点头,想要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
包裹在她身边的,仍然是只剩下一团白色光圈的黑暗空间。
“姑娘,失明是可以治愈的。只要有人愿意捐献角膜。”
林景荣欲要与她说些什么来改变这样的现状,而当触及到她空洞的眸子时,却又莫名感觉到了她的执拗。
她的脸色仍然苍白没有血色,双手死死地握住包,低着头,似乎在竭力掩盖着什么。略显瘦弱的肩膀缩成了一团。
“医生,我没事。”
“岑莫汐!你干什么去了!我还以为你被人拐走了!”
还不等岑莫汐说完,路凝凝的声音便就快要将她的耳膜炸裂。她下意识的回头,理了理头发,顺着声音的源头转移了眼球,又露出了微笑,“别担心,我这就跟你回去了。发生了些事情耽误了。”
路凝凝见她极度憔悴的样子,也是吓坏了。连忙过来扶住她,“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怎么这里这么多人?”
林景荣起身还要说些什么,岑莫汐回过头来,对着他稍微鞠了一躬,“谢谢医生的耐心劝慰,我已经没有什么事了。”
路凝凝仍然絮絮叨叨地与她说着什么,岑莫汐始终耐心地听着,深呼吸了好几次,也有好几次差点摔倒。路凝凝的脚步极快,要不是牵着她的手,岑莫汐近乎就要追不上。黑暗中,她徒劳地睁着双眼,看着眼前并不存在的道路。
就在宿舍楼底下时,路凝凝放开了岑莫汐的手兀自往前走去。
岑莫汐站在原处,她知道宿舍的楼梯入口地势有些复杂,因为旁边还堆放着一些宿舍管理员的杂物,她合拢双手,将手提袋往肩上拢了拢。抬头望着透着微弱光圈的路灯。
可就在她要踏出步子的时候,不远处却传来路凝凝的声音,“你要逞强到什么时候呢?还是打算一如既往的瞒着我吗?岑莫汐啊,如果你让我对大学三年唯一的朋友坐视不理的话,你也太自私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岑莫汐这才迟迟地点头应声。
路凝凝走下楼梯,带着她灵巧地穿过杂物堆,岑莫汐感觉少女拉着她的手时,有一股莫名的暖流通过了心底直达脾肺最柔软的深处。
林景荣回到医院后,与要下班的医生交接班,赫然发现慕容秋仍然在休息室要死不活地抽着烟。
“又被家里人逼婚了?”林景荣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是慕容秋的噩梦,鉴于他现在即将满三十岁,却连个正式的女朋友都没有一个。大学毕业到工作,至少得有五年了,他却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过。
慕容秋无聊地望着天花板,一面将吸入肺腑的烟缓缓吐出来,扶了扶快要滑下去的眼镜,“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我一个人挺好的,哥仨几个转眼就三十了,没有爱人,不一样都过的潇潇洒洒开开心心吗?家庭是负担啊。单看顾……别人家就知道了。”
林景荣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无奈笑了笑,侧脸带着些许青皮胡,加之眼窝深邃,面部轮廓如刀刻不免有些沧桑大叔的感觉。
“你知道什么,你只顾你自己逍遥自在的日子。家庭意味着责任,责任这个担子一旦放在肩上,你会有使命感。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感觉什么意思了。”
林景荣翻了翻书柜里的资料,还不等慕容秋再回话,他接着问道,“你知道眼科治疗失明的案例放在哪里吗?或者病人的病历我看看也行。我记得是在这里的……”
慕容秋一跃从椅子上跳下来,帮着他翻翻找找,“你什么时候对眼科感兴趣了?啧,失明啊……最难搞。现在听说医院在各处寻找眼角膜,就是找不到捐献的人。”
林景荣的脑子里闪回出了女子的面孔,她苍白如纸的脸庞上,那无力垂下眼睑的眼睛,还有她那双纤细的,却紧紧抓住包包不放的双手。
“这样啊……”林景荣伸手抚了抚自己脸上的胡子,“我今天遇见一个失明的患者。从电梯里被救出来的。刚开始发抖得厉害,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我以为她被吓坏了。后来她到处寻找东西我才知道,她看不见。”
慕容秋挠了挠头,将烟头掐灭,“这也没有办法。导致失明的原因有很多种,你如果觉得所有的失明都可以用眼角膜来替换的话就是你的不对了。之前我爸接诊过一个病人,她因为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长期自闭。只要一到晚上她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到清晨就好了。那是心病,在经过长期开导之后,病情有所改善。所以你要对症下药,再说了你一个外科医生,操心这些做什么。”
林景荣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少年郎,在多年的恋爱经验看来,他从来都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这见的不是情,而是脸。可那时坐在他身边瑟瑟发抖的少女,长发有些凌乱,且发根早已被汗水湿透,脸色如蜡,身形单薄,却给他以一种有着粗壮根植的苍天大树的感觉。当她转身向自己道谢时,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容,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与教养。她离开之后,甚至在她与友人消失在夜幕里的时候,他仍然探着脖子张望。一种从未有过且不可名状的热流淌过他一直平静的心间,像海浪那样拍打着他的心房。
他忽然轻轻笑出了声,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拢了拢,“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