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对生活充满理想的,心中尚有些高傲的我母亲,对令人疲惫窒息的现实感到不满和绝望,她慢慢地开始用粗野的乡俚土语学会了骂人。除了我的父亲,每天她都不停地用那些粗野的土话辱骂我和弟弟,这些听起来会令人万分难堪的话语,在她与整日在一起干活的村民们千百次耳濡目染地无意中绘声绘色地学来脱口而出的时候,从来都不假思索。
我父亲常常对我母亲对他失去的关心和体贴表示不满,劳累的生活成了家中所有不幸事件的导火索。他们已变得脾气暴躁,除了相互之间时断时续的永不休止的吵闹、谩骂、扭打之外,他们对很多事情失去了耐心。对有些调皮而任性的我和弟弟,他们也常常施以拳脚,希望用简单而快速的方法使我们变得懂事和听话起来。
所不同的是,暴躁起来的父亲常常把我们按倒在屋子里的柜子边拳脚相交,因为面对着眼前严峻的形势,虽然我和弟弟清晰地看到了不幸事件即将降临到我们的身上,我们因内心的恐惧和害怕而差点将自己瘦弱的身体塞进靠着墙边柜子的缝隙中去,但神情上倔犟任性的我们却毫不示弱,并显示出了死不悔改的架势。虽然常常是父亲在把我们捶打得使自己身心俱疲而气喘嘘嘘的情形下,我们感到伤心和痛楚地暂时委屈地口头表示悔改,但我们的内心却并没有屈服。父亲从我们的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那倍感熟悉的来自自身禀性的影子,他感到了无可奈何。他虽然还心有所不满,但为了不使自己的颜面扫地,也只能悄悄地忍气吞声,偃旗息鼓。
相对于我父亲的干脆而直接的方法,母亲则显得策略一些,她会用手边的笤帚和鸡毛掸子解决问题。当一时显得比较慌乱而找不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会快步跑向倚在院子里墙角里的扫帚,不顾一切地撂倒它,从它身上抽出或折下一根细竹棍儿,返回身来朝倔犟地闷声站立在原地,像在等待着领奖似的我们的身上劈头盖脸地一顿抽打。那时候我们才着实尝到了坚韧的细竹棍的滋味确实不同凡响,当我们惊恐地用胳膊护住头脸的时候,它会噼噼啪啪地一阵脆响着在我们的胳膊和衣服遮挡下身体的某处,留下一道道细长的血印。
我母亲在使用鸡毛掸子的时候,她当然会把长满五颜六色鸡毛的那头爱惜温柔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就那样有时也会弄得色彩斑斓地一地鸡毛,令她十分的心疼。鸡毛掸子的威力跟扫帚上的细竹棍儿一样的厉害。有几次母亲在经过一番费劲的敲打,倔犟的我们还显示出宁死不屈的架势之后,她很快地想出了新花样。她意犹未尽地拉过放在炕角或摆在木柜上的针线蒲蓝,从里面翻出一疙瘩线团,那上面还明晃晃地横七竖八地别着几支大大小小的针。她取下上面别着的一根有些粗大的针,它的屁股后面还吊着一截缝衣服时未用完的线头。母亲把它捏在指尖,它明晃晃的光芒像刀剑一样让人心寒,她惦量着试图往我们的胸口和胳膊上扎去。面对这让人毫发毕竖的恐怖局面,我们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很快地蔫巴了下来,马上向她表示了屈服。此后当她再去院子里的墙角抽折扫帚上的细竹棍儿返身回来的时候,我们早已惊恐地逃得无影无踪了。
记得那还是在我没上学之前,整天领着弟弟漫无目的地在村中胡逛的时候。有一年在紧张疲惫的夏收后,乘大人们去地里播种玉米,还没有将满麦场的麦草堆成草垛之前,全生产队所有的孩子都去打麦场新鲜柔软的麦草堆上玩耍。我们像企鹅似的排着队从显得还有些高的打麦场旁边的土崖上跳下,体验那种惊心动魄的凌空飞舞的感觉,不停地比赛着在麦草堆上翻跟斗,看谁一口气翻得最多。也在那像地毯一样的草堆上像疯子一样地追逐扭打,最后我们个个都汗流浃背,气喘嘘嘘,然而心里却非常的畅快。
中午快回家的时候,我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摸了下衣服的口袋,随即被一种不祥的感觉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装在我衣服口袋里的钥匙不见了。我明明确切地知道早上我把它装在了那个衣服的口袋里,然而在摸索着没有它的时候,开始我还是心存侥幸地摸遍了我和弟弟身上所有的衣服口袋。在没有找着之后,我和弟弟开始在玩过的麦草堆上到处寻找,眼巴巴地盼望它出现在某几缕纤长的细草下面。由于害怕母亲的责打和心情太迫切的缘故,我的眼前曾出现过几次这样的幻觉。当这些美好的幻觉都一一在眼前落空后,我才确切地感觉到要在这片摊得满打麦场都是的麦草堆中找到我的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
身体疲惫的大人们已从地里陆续地回来,孩子们也都已回家去了,宽阔的空空荡荡的打麦场上只留下我和弟弟。燥热的风儿不停地在空阔的打麦场上翻滚飘荡,吹扬着我们孤独悲伤的身体。从刚才无边的兴高采烈一下跌到害怕母亲责打的恐惧悲伤的心情中,我差点落下泪来。
最后倍感绝望的我不得不领着弟弟向家里走去。一路上我不断地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向母亲交待,以及她的反应和我应对的方法。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在家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我们。
我领着弟弟远远地站在与她相对较远的地方,我老老实实地对她说,家里的钥匙丢了。母亲听了我的话,拖着疲惫的身体立即向我们扑来。这正是我回家时在头脑中不断地反复出现的景象,于是我急忙领着弟弟快速地逃走了。母亲在后面不停地追赶和辱骂着我们,我领着弟弟不顾一切地从土崖上的土坡上向下疯狂地一路狂奔而去。
跑到土坡下的时候,感觉到后面已没有了脚步声,我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后面已没有了我母亲的身影。于是我领着弟弟站住,我们不停地大口喘着气,弟弟已被吓得不停地哭哭啼啼起来,我一面哄着他,一面惊魂未定地向土坡上面瞅去,寻找着母亲的身影。
透过稀疏的小树林不太稠密的枝叶,我看见了母亲正站在土崖上面向着下面的我们不停地破口辱骂着。她的神情显得是那样的疲惫和绝望。此时阴云密布的天空不时地下起了滚过天边的炸雷,她的骂声混合着霹雳般的雷声从土崖上向坡下滚滚而来,我的心中是那样的悲伤,有一种无家可归的痛楚感觉,只有领着哭哭啼啼的弟弟向舅爷家走去。
随着不断地在天空中炸响,滚向辽远的天边的雷声,天空中很快地下起豆子般大的雨点来,一路上尽管我不停地哄着哭哭啼啼的弟弟,心中却感到万分的悲伤,有几次我都差点儿掉下泪来。
到舅爷家的时候,我们已被瓢泼大雨淋得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舅婆对我们十分的心疼,就是平常喜怒无色的舅爷,也对我们流露出了疼惜的神情。他们一边轻声地安慰着伤心的我们,一边谩骂着我的父母。舅婆扒光了我们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衣服,当我们站在他们家屋子里的时候,从我们身上不断滴下的雨水几乎在他们家的屋子里汇聚成一条潺潺的溪流。舅婆拧干我们的衣服,搭在屋子里的铁丝上晾着,用柔软的毛巾擦干我们的身体,让我们在他们家阴暗宽大的土炕上玩耍。
气愤的母亲这一次没有到舅爷家看望我们,这使心里盼望着她来看望我们,与她重归于好的我的心里非常地伤心,我感觉到我们就像她丢弃的无关紧要的物品一样。等过了几天我父亲接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再责罚我们,却也表现得十分的冷淡,这使我的心里第一次对她充满了深深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