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呆了半晌,他在忖度这个传说的真实性,然后,才笑说道:“每一个民族,都有他自己的传说的。”
伦伦眨着眼,说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们刚刚族人,是从来不说谎的。” 徐霞客忙解释说道:“我不是说你们说谎,问题是,古老的传说,经过了那么多年,总和当时所发生的情形,有点不相同了。”
伦伦的神情很正经,看来极其严肃,她说道:“或许,但是那个石像,是当时就刻成,一直竖立在村子口上的,它不会有变化吧?那石像记录着当时族长临死前的样子,全身全是泡,头发全都没有了,你知道,我们刚刚族人,每人都有长而浓的头发。”
徐霞客皱了皱眉,的确,刚刚族人的特征之一,是他们每人都有又长又浓,柔软的头发,全都几乎垂到腰际,除非是记录当时的事实,否则,是决计不会竖立一座石像,竟然是没有头发的。
徐霞客又想着这个传说,从这个传说看来,真像是若干年前,这里真的曾经发生过一次火山爆发,或者是猛烈的地震,使得高山裂了开来。而出发去探险的十二个勇士,可能是遇上了余震,或是陷在尚未熄灭冷却的熔岩之中,所以才遭到了不幸的命运。这样的假设,应该是最合理的了。
虽然徐霞客知道,这山脉绝不是火山,但看来,这个古老的传说,除了这样假设之外,也没有再合理的说法了。他向伦伦望了一眼,说道:“既然刚刚族有这样的禁例,为什么你——”
伦伦像是知道徐霞客要说什么一样,笑了起来,说道:“我不同,我是胆子最大的人,全族胆子最大。”徐霞客笑了起来,说道:“全族,包括你们族里所有的勇士在内?”
伦伦昂着头,说道:“当然,我小时候,一群男孩子想欺负我,和我打赌,说我不敢经过那峡谷,到山的那边去,我就偏去给他们看,那是我第一次经过那个峡谷,以后,我不知到这里来过多少次,山那边有一个大泥沼,也是我发现的,一直到现在,也还只有我一个人,敢到这里来,他们都不敢。”徐霞客看着伦伦那种自豪的神气,觉得很有趣,他说道:“至少还有我。”
伦伦忙说道:“你不同,你不是刚刚族人,你不会从小就听得大人说:不要过那边去,不要过那边去。”徐霞客不得不承认伦伦的话是对的,他点头说道:“不错,你的确是极勇敢的人。”
伦伦受到了徐霞客的赞扬,心中十分高兴,连跑带跳地向前奔出了十来步,并且发出了清越的欢笑声,可是在奔出了十来步之后,她却又停了下来,现出了很不高兴的神色来。
徐霞客来到了她的身前,说道:“怎么了?”伦伦叹了一声,说道:“我的勇敢,一直得不到族人的鼓励,他们自己胆子小,不敢过这道峡谷,反倒说我,因为违反了族规,而替全族惹了大祸,那个有雷电力且的人,他们说,就是我引来的,是我引来了死亡之神,所以他们才要我去祭这个死亡之神。”
徐霞客呆了一呆,说道:“什么?不是那个人指定要你的么?”伦伦说道:“虽然是,可是我告诉他们,我绝不相信,我们整个族,几百个人,会敌不过一个人,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带着武器,出其不意,由我带领着,去找那个人,将他杀死。可是他们怕得要命,没有一个人敢听我的话,哼,不听就不听。”
讲到这里,伦伦又现出倔强的神色来,说道:“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怕。让他们送我去好了。”徐霞客停了下来,望着伦伦。徐霞客的心中在想,在一个古老的,闭塞的民族之中,居然有这样一个充满了叛逆性的勇敢的少女,那真是不可多得的事情。伦伦也停了下来,说道:“你说是不是?”
徐霞客衷心地说道:“对。你的做法很对。你的族人,一时可能不原谅你,但是他们终究会知道你是对的。”伦伦听得徐霞客那样讲,又高与地笑了起来,徐霞客说道:“我还有很远的旅程,但是时间不会超过一年,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再经过你们的村子,来看看你。”
他略顿了一顿,又说道:“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相信,会有什么人有你们所说的,雷电的力量?”伦伦低头向前走着,走了好久,才说道:“那么,我问你,这个人,他一伸手砍在一株树上,这株树就起火,断下来,这是什么力量?我只有见过天上的雷电才有这种力量。还有,他抓住了一个人,这个人就会死,而且死得全身焦黑,臭得不得了,像是雷雨过后,森林中被雷打死的野兽一样,这又是什么力量呢?
徐霞客说道:“如果他真有这样的力量——”
不等徐霞客讲完,伦伦已经双手紧握着拳头,叫了起来,说说道:“他真的有。族长就是那么死的。”徐霞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可理解了。他没有理由不相信伦伦的话,不单是因为刚刚族人从来不说谎,而且由于他了解伦伦越多,就越知道她不是一个说谎的人。然而,伦伦的话,却又是无法接受的。他摊了摊手,说道:“好,我相信你,反正我们就快见到那个人了,是不是?”伦伦像是还在生气,急步向前走着。
他们所经过之处,一直只是光秃秃的,暗红色的岩石,而且地势越来越向下,这时候,当徐霞客略停一停,打量四周围的情形时,他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当他开始发现那些岩石之际,他觉得,如果附近有一个火山口的话,那么,他应该越走越高才是,才能发现那个火山口的。可是此际,当他一直向下,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之际,他才发现,自己早就在“火山口”之中,所以才一直向下走,他一直是沿着火山口在向下走。然而,那又不是一个火山口,只是一个十分广大,边缘的斜度相当低的大坑。那些显然是熔岩凝成的石头布满了大坑斜坡上,而这时他们已接近这个极大的大坑最底部分了。
这个大坑的边缘,估计周界,至少有一千丈以上,那绝计不是火山口,这一点,徐霞客的心中,感到很安慰,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不会有火山的。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这样巨大的一个大坑,是由什么力量造成的呢?看来无论如何,不是天然形成的。伦伦继续在向前走,在快接近底部之际,向下的倾斜度比较大,伦伦走得很快,徐霞客一直跟着,在快到底部之际,伦伦指着前面,说道:“小心,下面是一个大泥潭。”徐霞客忙说道:“就是那个泥沼?”
伦伦摇头说道:“不是。不过也全是泥浆,再翻过去,就是大泥沼了。我看,泥沼的泥浆,和这个潭的泥浆是连在一起的,地下一定有一个大洞,泥浆就流来流去。”徐霞客一面听着,一面向下看去,果然,在那个大坑的底部,有个泥潭,泥潭是圆形的,潭的直径,约莫有三丈,徐霞客也看出,伦伦的所谓泥浆,其实,只不过是混浊不清的泥水。徐霞客来到了潭边,又呆了半晌,看泥水很平静,就是令得徐霞客大惑不解之处。
泥潭中的泥水,如果是在翻腾滚动的,那么就没有疑问了,可是事实上,水是静止的,静止的水,泥应该向下沉,水应该变清,如何还会是泥水?徐霞客俯身,捧起一掬水来,不错,水中含有大量的呢,比黄河上游,水最浊的地方,含泥量至少多二十倍,已经接近是泥浆了,可是,黄河的水,是奔腾东流的,水中的泥,根本得不到沉淀的机会,而这里的水,却是静止的,那确然有点不可思议了。让浓浊的泥水,在指缝中流走,徐霞客的手上,仍然沾满了不少泥。
沾在徐霞客手上的泥水,乾得很快,不一会,他的手上,就像是被涂上了一层均匀的泥粉一样,徐霞客自然而然地搓动着手,想将泥粉搓下去,而就在他搓手之际,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劈拍”声响,那便是在阳光之下,也可以看到徐霞客的手掌中,有火花在迸出来。而且徐霞客,也感到了一阵震动,。徐霞客不由自主,发起了一下惊呼声。
在那一刹间,徐霞客呆呆地站着,实在不知道该作如何表示才好,因为这一切实在来得太意外了。徐霞客呆立着,双手张开着,沾在他手上的泥粉,在他刚才搓手之际,已经脱落了很多,但是还有不少沾在他的手上。在阳光下看来,细粒的泥粉,黑褐色,和普通的泥粉,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他呆了半晌,再搓了搓手,这一次,一则是由于他有了心理准备,二则是手上的泥粉已经少了,所以,虽然一搓有震的感觉,但还不如上次为甚。
徐霞客吸了一口气,抬头向伦伦看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伦伦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照例是用一种十分顽皮的神气望着他。徐霞客心中动了一下,说道:“你┅┅你也试过?”伦伦点头,说道:“是的,这里的泥水很怪,乾了之后,会爆出小火花来,还会┅┅还会使人有被人呵痒的感觉,很有趣。”
徐霞客又呆了片刻,伦伦用“被人呵痒”来形容,已经算是十分贴切的了。
徐霞客这时,心中充满疑团,因为以他的知识而论,实在无法解释,何以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不明白何以在泥粉中,会有这种情形存在,他记得他看过一本书,那上面说过“电”,不是雷电,而就是“电”,说道这东西击打人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难道现在他碰到了这书上说的“电”?他怔怔地望着那一潭混浊的泥水,心中乱成了一片,他知道,自己一定处在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的外围。他也知道,要是他能够突破外围,进入这件事的中心,他一定可以有极大的新发现。可是他也知道,这件事神秘的外围,太坚固了,想要突破它,决不是容易的事。
伦伦却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她只是笑嘻嘻地说道:“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这里的泥水虽然古怪,但不会有害的,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她一面说着,一面跨前两步,要将脚伸进泥水中去,徐霞客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陡地叫了起来,说道:“不要。”他叫着,陡地伸手拉住了伦伦,伦伦转过头来望着他,看来绝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如此紧张,但是徐霞客已经不由地分说,拉着她后退了两步,同时,急急地说道:“我们,我们该赶路了。”
伦伦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只是点着头,徐霞客不由自主地喘着气,向外走了过去。他们来到这个泥水潭之际,是一直在向下走着的,一直来到了泥潭附近,徐霞客才发现,以泥水潭为中心,四面的斜坡,扩展开去,像是一个极大的圆坑。
这时,他离开了泥水潭,就变得一直在向上走,徐霞客的思绪,混乱之极,在他一直向上走的时候,他只是乱七八遭地在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自然那是由于他实在想不到问题的中心,所以便不得不作其它的胡思乱想之故。
在走上斜坡的那一段路上,徐霞客完全是好像在做白日梦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上来的,一直到伦伦大声说道:“过了前面那座小山,就可以看到泥沼了。”徐霞客才如梦初醒似,定了定神,转过头来,向已走过的路回头望了一下。
当他在泥潭旁边的时候,仰头向四面看的时候,觉得这里的地方,像是一个极大的圆坑,这时到了上面,向下看去,“大坑”的感觉更甚,四周围的斜壁上,全是那种焦红色的岩石和寸草不生的泥土,看来,实在像是经过火山熔岩蹂躏过的地方,而那个泥潭,应该就是火山的喷口。
可是,徐霞客知道,那绝不是火山的喷口,整个大坑,看来是被一种什么巨大的力量,撞击而成的。当他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不期而然地,抬头向天空望了一眼。
天空上万里晴空,只有几絮云彩,在碧蓝的青天下,几乎停留不动。徐霞客抬头向天空看,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因为当他想到这个大坑,是由一种什么力量“撞击”而成的话,那么,这种巨大的撞击力量,唯一的来源,就是来自天空,来自远古到现在,神秘而不可测的天空。
不过,徐霞客立时低下了头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未免太实际了,他心中苦笑了一下,向伦伦所指的方向看去。可是,他虽然抬起头,向前看去,但实际上,他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思绪实在太乱了,以致令得他视而不见。这时,他又想到,那种他还只在感觉上“奇异的巨大的撞击力量”,是来自天空这一点,未必是不切实际的。举一个例来说,要是有一颗陨星,自天而降,跌在这里的话,那么,就有可能,形成一种巨大的撞击力量,而做成这样的一个大坑。
当徐霞客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忍不住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因为这样的假定,不但解决了大坑形成的问题,而且,和好多悬而未解的事,是相吻合的。如果一颗极大的陨星,堕落在这里,那么,刚刚族土人传说中的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也就可以解释了,能够在山地之中,撞出这样的一个大坑来,这颗陨石一定极大,在它撞中地面的一刹那,的确可以造成地震或火山爆发一样的效果。
不应该有熔岩的地方而有熔岩凝成的石块,也是可以有解释了,陨星掉落之际,产生巨大的热量,它的本身,可能已在半熔状态之中,撞到了地面之后,高速的巨大的撞击力,又会产生高热,那种高热,是足以令得岩石熔化的。至于那个泥潭,不消说,一定是陨星撞击之后,最后的坠落点了。徐霞客对自己的假设,越来越觉得合理,忍不住自己在自己的腿上,用力拍了一下,说道:“对了。”
伦伦眨着眼,说道:“你想到了什么?”徐霞客指着还可以看得到的那个泥潭,说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伦伦可能连这个问题的本身,都没有听得懂,她只是眨着眼。但是徐霞客却不理会伦伦是不是听得懂,对他自己的假设,他有一种极度的兴奋,不论对象是什么人,他都非对之叙述一番不可。他大声说道:“是陨星,一颗大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