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辛立广来到了沙滩之际,眼看敖广,向海水冲去,海水看来还是很平静,只不过异样的黑暗,而在极远之处,有一道白线,正在迅速向前推进,辛立广立时发现,那种尖锐的啸声,就是这一道奇长无比,迅速向前推进的白线卷来的。
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白线挟着厉啸声,已经来到了眼前,辛立广也看到,那不是白线,而是一排奇高无比的巨浪,那是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的巨浪,海水翻腾着,除了啸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整个沙滩都在震动,辛立广目瞪口呆,在巨浪奔腾前来之际,他恍惚看到,敖广好象从浪中冒了出来,站在巨浪的最高端,看来就像是海神一样,但是辛立广并没有机会看清楚,巨浪已经卷了上来,淹没了他,淹没了一切。
那是一次惊人巨灾,一次大海啸。
辛立广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海啸,他当时只觉得巨浪像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怪物的口,向他直冲过来,浪头还未曾到,他的身子已湿透了,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真的看到,他的儿子,敖广站在那其高无比,比他所看到的任何东西还要更高的浪花尖端
辛立广在被巨浪卷进去之后,身子就不断在浪花中翻浪,他几乎完全丧失了知觉,只是本能地挣扎着,他究竟被浪头卷出去了多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当海啸的余波平息,卷上陆地的海水、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之后,军队首先到达灾区,军队先来到海边,海边所有大小石块,全像是被豹子的舌头舔过一样,干净得什么也不剩下,没有人确知在海边原来有多少村庄城镇,但是这时,当军队排列成五十里的横队,向前推进之际,指挥官之间,相互联络的结果是:一无所见,什么都没有了,经过海浪侵蚀的陆地上,就只剩下光秃秃的陆地。
军队自海边开始,在劫后的大地上,向内陆推进,一直到推进了一百里之后,才看到了一点丛林,和破败但未曾全部消灭的房屋,再过去五十里,他们才找到了一个生还者。
那个人居然还活着,这真是奇迹,当那个人被发现这际,全身赤裸,一半浸在泥潭之中,上半身和头脸积着厚厚的盐花,白色的盐花,甚至掩盖了他的五官,使他看来,活像是一个怪物。
但是这个人,无疑还未曾死,他还有呼吸,发现这个人的军队,立时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救送到最近的医馆之中。
开始的三天,这个人除了急速的喘气,和不时眨着死鱼一样、毫无光彩的眼珠,发出一两下呻吟之外,什么也不会做。一直到了第三天,他才能开始说话,一组政府官员立即来探访他。
那被救的人,所讲的言语,即使是本地人,听来也有困难,但是总算渐渐弄清楚了,这个人自己说了姓名,他叫辛立广,是在南端沿海,一个小渔村中居住的。不过,令探访的官员所不明白的是,获救之后的辛立广,为什么直在重复着的那几句话
辛立广不断说着:“我看到敖广站在浪头上,就好象敖广一样的,真的,他站在浪上!”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面用手比着浪头的高度,另一方面,脸上竭力现出要使人相信的神情来。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话中第一个“敖广”是他儿子的名字,第二个“敖广”,则是海之神。他儿子的名字,本来就是照着海之神的名字来取的。辛立广竭力想使人明白,不过始终没有人明白。
皇帝拨出了巨大的款项,重建被海啸破坏的地区,辛立广可以说是近海的唯一生还者,所以他成了政府援助接济的主要对象,有一个时期,辛立广很出风头,他回到海边时,有文人和政府官员跟着他,他在建造简陋的屋子时,也有政府官员和文人跟着他,他走进建造好了的屋子时,文人在写记录。不过,渐渐地,辛立广又被人遗忘了。
不但辛立广被人遗忘,连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海啸,也渐渐被人遗忘了。沿海地区的生活,虽然是一样不见得好,但是总还有着取之不竭食物的大海,所以,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移民,向海边迁移。渐渐地,在有着淡水溪河的附近,新的村落,又一个一个地建立了起来,一样简陋的房屋,一样原始的捕鱼的工具,一样的黝黑而瘦弱的大人和小孩,一切完全一样,大海也照样慷慨地供应着他们能维持生活的食物。
一晃眼过了十二年。
十二年下来,海边的一切,和十二年之前,未发生那场大海啸之前,几乎是完全一样了。徐霞客是这件事发生十二年后第一个来打听此事的人。
村民们热情的围着徐霞客,把他们所知道的、这十二年中所发生的事说给徐霞客听。
这十二年里,所不同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辛立广。
辛立广老了许多,自从五年前,他的第二个妻子生热病死了之后,他几乎已经不能出海捕鱼了,他第二个妻子并没有替他再生孩子,辛立广变得极其颓丧,而且,终日喝着味道劣而性烈的烈酒,要不是他编织渔网的技术,还是第一流的话,他真的无法再生活下去了。他不能出海捕鱼之后,就在新村中编织渔网过日子。
那一天中午,天气闷热得一丝风也没有,辛立广赤着上身,他的身子,不怕炎炎的烈日,但是,用来编织渔网的麻上的许多小刺,和着汗浆,沾满了他的身上,却使他感觉到很不舒服。
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抬起头来,看到天际有一大团乌云,狂马一样卷过来,同时,海水也显得很不平静,向远处看去,蓝色的海水,变得浑浊,而且卷起一阵一阵的白花。
辛立广吸了一口气,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知道,有暴风雨来了。
暴风雨往往是突如其来的,浪头又会卷起老高的,不过,在经历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场悔啸之后,对于普通的巨浪,辛立广已经有点麻木了。
所以,当其他人叫着,嚷着,纷纷躲避之际,他仍然抓住了酒罐,呆呆地立在海边。
天上的乌云,挟着狂风骤雨,卷了过来,老大的雨点,急骤地洒了下来。辛立广的皮肤,虽然因为饱历风霜而粗糙不堪,但是大滴大滴的雨敲下来,落在他的身上,他还是感觉到一点疼痛,不过,雨水也清洗了闷热和身上的刺痒,辛立广再喝了一口酒。
雨越来越大,眼前已经是一片朦胧,海面上响起了轰隆的声响,在一片水花中,已经可以看到,一个十几尺高的巨浪,向岸上卷了过来
浪头的顶端,海水因为急速地向前滚动,而变成一片耀目白色,辛立广在浪头快要卷上来的一刹问,突然看到,在雪花的浪头尖端,有一个巨大的黑影,辛立广一时之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条鱼,一条极大的鲸鱼。
辛立广和沿海的渔民,不常遇到这样的大鲸鱼,但如果遇上的话,他们都知道,这样大的鲸鱼,只要鱼尾轻轻一摆,就可以将一艘渔船,拍上半空中去。
眼前这样大的一条鲸鱼,随着浪头,压了过来,辛立广不禁目瞪口呆。
可是紧接着,他所看到的事,更令他不由自主,大声嘶叫了起来。
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站在那条在浪头顶端,雪白的浪花飞溅之中的那条大鲸鱼的背上。那实在是一个人,稳稳地站在鲸鱼背上,看来,就像是鱼背的一部分一样,但是辛立广还可以清楚看到,鲸鱼背上站着一个人!
辛立广不断地叫着,自然,风雨交加,海浪汹涌,他的叫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他叫着,仁立着不动,眼看着浪头卷到了岸上,由高而低,浪花迸散,那条巨鲸一个转身,又役人了海中,在巨浪后退,第二个浪头还未曾卷到之际,水有一刹那的平静,辛立广也看得更清楚,而且确定,鲸鱼的背上,站着一个人!
他不但看到了那个人,而且还看到那个人是赤身露体的,稳稳站在鱼背上,随着向后退去的巨浪,没进了海水之中。
等到那条鱼和那个人消失了之后,辛立广大叫着,冲回村中,他拍着每一家紧闭着的门,将村中的所有人,全叫了出来,他像是疯了一样,挥着手,用嘶哑的声音叫道:“海神,我看到海神!”一面叫,一面指着海边。
当然,开始没有人相信辛立广的话,但接着,所有人全叫了起来!
海边,在接连几个浪头之后,又是一个大浪头卷了过来,这一次,不仅仅是辛立广一个人看到,所有被辛立广叫出来的人全看到了,在浪头的顶端,飞溅,翻滚中,有一条大鱼,在大鱼的背上,笔直地站着一个人,真正的人,那个在鱼背上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聚集在海边的村民,他在鱼背上,向众人挥着手。
所有的人全跪了下来,在暴雨之中,顶礼膜拜,大声呼叫着,他们看到了海神,海神大显神通,让他们看到了真像!
当所有的村人,连辛立广在内,重又抬起头来之后,那个巨浪已经退了回去,他们还看到大鱼和鱼背上的那个人,迅速地没进汹涌的海水中的情形。
暴风雨在第二天就平息了,接下来的两天中,辛立广和这一村的人,看到了海神的事情,传遍了沿海的儿十个村落,不过,其它村子的人,对于他们看到海神的事,还是不怎么相信,一直等到一艘沿海最大的捕鱼船,脱险归来,船长和船员,讲起他们在那场暴风雨之中的遭遇,所有的人,才真正相信了。
那艘渔船,不属于辛立广所在的那个小村落,像辛立广所生活的那种小村落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至多也不过在相类似的小村落中、传来传去,传不出他们的生活范围之外的。
不过那艘大渔船却不同,它是属于一个有上万人口居住的港口渔镇的。那艘渔船,虽然不见得如何先进,但是比起小村落中人的捕鱼工具来,可说是进步得多了,它有六十尺长,有三十个船员,有很大的拖网,可以远航到数百里外的一连串列岛。
渔船叫“天泰号”,船长是一个极有经验的捕鱼者,叫作麻首里。麻首里船长是在暴风雨发生前两天出海的,目的地在二百里外,所以,当暴风雨侵袭之际,他的天泰号,根本找不到任何躲避风雨的机会。六十尺长的渔船,在怒涛翻涌的大海上,和一片小树叶,完全没有分别。
麻首里船长脱险回来,回到了那个渔镇之后,对很多人叙述这次事情的经过,他说,在开始的时候,他的船完全失了控制,在海中,被一个一个浪涌起又跌下,几乎每一瞬间,全船都有被浪头震成粉碎的可能。他已尽了他的一切力量,但眼看已经完全绝望了。
渔船被一个急浪所引起的大漩涡,卷进了海底,四面全是壁立的海水。只要这些海水一压下来,那就一切全都完结了。
麻首里船长自己也记不清楚是第几次重复他的叙述,这一次是对着一群专门探听奇事的文人面前,这样叙述着:“当时,每一个船员,都知道,海水涌上来,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这些海水一压上来,所有一切,全都成为碎片,我们每一个人,都发出了绝望的呼叫声,然后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
尽管麻首里船长已经对他的经历,讲了不知多少次,但是一讲到这里,他仍然情绪激动,不由自主地喘着气,停了片刻,才能够继续下去。
他先重复了一句,道:“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一大群极大的章鱼,自海中冒了出来,那些章鱼的脚,至少有手臂粗细,有十几尺长,有的更巨大,对了,它的八只脚,紧紧地缠住了船头,那只章鱼,它的眼睛,比……”麻首里船长的手比了一比,大约二尺,又继续道;“比这个更大,它缠住了船头,其余的章鱼,缠住了它的身子,在四面的海水,未曾压下来之前,将渔船硬拖进了海水之中。我们每一个人,在一刹那之间,都抱住可以抱住的东西,船很快穿出了海水,又被浪花涌了上来,已经脱离了险境。”
麻首里船长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一个年轻的文人问道:“你以为这是奇迹么?在大风大浪中,章鱼本身也要找附着物来避难的,那不过是一种巧合而已。”
麻首里船长怒视着那个文人,道:“你等听完我的话,再发议论!”
麻首里船长挥了挥手,又道:“这一大群章鱼,在大风浪之中,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的船员之中,有好几个被巨浪卷进了海中,也是章鱼将他们再卷上船来的,几百只大章鱼拥着我们的般,我们只当是奇迹,一直到了风浪渐渐平静之际,我们才看到了他!”
麻首里船长在讲及“看到了他”之际,神情之间,充满了诚敬之色。
所有的文人全不出声,麻首里船长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们看到了敖广——那是南部沿海,对海神的称呼,我们看到了海神!”
文人仍然不出声,目光集中在麻首里船长的身上,麻首里船长道:“他站在一条大鱼的背上,大鱼穿过章鱼群,向船游来,保护渔船几乎一天的章鱼,一起向他喷着水箭,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啸声,挥着手,章鱼就纷纷沉进了海中,消失不见了。
麻首里船长讲到这里,几个文人异口同声问道:“他——那海神,有没有继续接近?”
麻首里船长道:“有。这时,我们已经看出、那一群章鱼,完全由他指挥的,是他救了我们,大部分船员,已经膜拜起来,大鱼继续接近我们,我呆住了,站着,我看得很清楚,他和我们几乎一样,全身好象有鳞又好象没有,浪花飞溅,他站在鱼背上,一直来到离我不远处,才向我挥手,接着,大鱼掉头向前游出去,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麻首里船长在讲完之后,可能看到文人之中,大多数还有着怀疑的神色。所以他又极其庄严地补充了几句,道:“我的三十个船员,他们全看到的。”
一个文人道:“在那次暴风雨中,有一个小渔村的居民,也看到了海神,你是不是以为你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海神?”
麻首里船长道:“我相信只有一个海神!”
另一个文人很有绘画天份,他拿着纸和笔,来到了麻首里船长的面前,道:“船长,请你详细说明海神容貌,我根据你所说的画,你觉得有不象的地方就指出来,我尽量画得像你看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