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甲的神情十分复杂,又有愤怒,又十分惘然,他说的话,也出乎徐霞客的意料之外,他竟然说:“我不知道!”
徐霞客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方一甲说道:“来年三月起,我就开始再和军师接触,可是一直没有法子找到接头人!连打头站的人都找不到了,怎么还能找到他?所以,我竟然不知道是有了行动而徒劳无功,还是根本未曾有过行动!我在江湖上的消息,虽然灵通,可是也只知道焦田和军师拆了伙,军师带着一帮亲信,不知去向,好像也不再当马匪了,甚至有人说,曾在唐努乌梁海一带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往西走,到波斯去了!”
徐霞客大是惊讶:“你一直没找到他?也一直没有自己动手?”方一甲说道:“我想过自己动手,可是……又发生了一些事,就搁下了!”徐霞客没有催问,只是等他自己说。方一甲皱着眉,喝了好多口人参酒,才说道:“乐家派人找了我去。”
讲了这句话之后,他又好一会不出声,好像不愿意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的样子。徐霞客在这时候问:“刚才你请到和军师见面的情形,好像没提到乐家大宅中的那个神秘人?”
方一甲现出极其悻然的神色来,而且还用力一顿足:“怎么没有提?我那次去,是存心找他帮忙的,自然推心置腹,从那个大丫头说起,把一切全都告诉了他,就像……就像刚才我告诉你们一样!”
徐霞客“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方一甲又说道:“他听了之后,十分有兴趣,问长问短,问得十分详细,有关那神秘人的一切,他都想知道。末了,还埋怨说我怎么就肯离开,他说,这个神秘人物是大仙也好,不是大仙也好,一定是整件神秘事件的中心,是关键人物!”
徐霞客对军师的分析能力,十分佩服,因为他也这样想。方一甲说到这里,神色突然一变,霍然起立,先是一片疑惑,但立即有恍然大悟的神色,又重重一顿足,失声说道:“莫非……莫非……莫非……”
他连说了三声“莫非”,分明是刹那之间,想到了一个久久想不通的问题的答案,可是他却又没有说出这个答案是什么来。徐霞客都只是望着他,方一甲张大了口,又呆了半晌:“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家伙真的太不够意思,太不是朋友了!”
徐霞客忍不住叹了一声:“你在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方一甲的脸涨得通红,可见他的内心真是激动:“谈些陈年往事,有时也很有些好处,所谓温故而知新,几十年想不通的心中疙瘩,会忽然之间,有了答案。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向你说,你也帮着参详一下!”
徐霞客作了一个“正应该如此”的手势,方一甲又想了一会,才说道:“这是得先从乐家派人找了我去说起!”他说了之后,再停了好一会──像是想把往事更好地从尘封的记忆之中找出来。
乐家派人找到方一甲的时候,已经是夏末了,方一甲自三月初起,就试图和军师联络,没有结果,已经找了四个多月了。乐家派出来的一个小老头,人很精灵,一见到了方一甲,就叫让:“可把你给我着了!”
方一甲只当他想买人参,可是还没有开口,那小老头又叫说道:“十万火急,乐老爷子请你立刻去一趟,见个面,有极要紧的事!”
不等方一甲再说什么,小老头子一迭声地说道:“方爷,拜托你这就启程,要不是乐老爷子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他一定亲自来找你。一共派了二十个人关内关外找你老哥,让我找着了,算是大功一桩!”
小老头的话,令得方一甲大是讶异:“老爷子找我,是为了嘛事!”那时,方一甲人正在天津,所以讲话也带天津腔。小老头摇头:“不知道,总之是要命的大事,屋子里很乱,像是出了大事,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方爷,你要是给这个面子,这就请吧!”
方一甲好奇心大作:“我要是不给这个面子呢?”小老头一听,神情大是惨然:“那我只有死在你老的面前,我还不能整个的死,得零碎的死!”方一甲骇然:“此话怎说?”
小老头长叹一声:“我一下子就在你老面前抹了脖子,你老硬心肠,说不去,就不去,我死了也是白死。所以要死,也不能一下子就死了,得今天剁自己一只手,明天割自己的鼻子,后天再砍一条腿,看什么时候,方爷瞧着我,觉得我可怜,答应去了,我再死,也算把方爷请到了,死得不冤枉,方爷是不是先要我断一只手?”
那小老头和方一甲说话的地方,是在一家药材店的堂中,那小老头说着,一个箭步,就到了切药材的大锄刀旁,抬起锄刀,就要切自己的手。若不是方一甲眼明手快,只怕锄刀落下,小老头的手,决不能再留在手腕之上!
方一甲骇然欲绝,他本来就打算答应的,这一来,自然不敢再开玩笑,连声说道: “好!好!去!去!”小老头一个翻身,跪在地上,就向方一甲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三下响,绝不含糊,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上又红又肿,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方爷,你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方一甲此际,也可以肯定,事非寻常,所以真的说走就走,当晚就和小老头离开了天津,直奔关外。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乐老爷子派出来找方一甲的人,一见了方一甲,都像是捡回了自己性命一样的喜欢,一路上服侍奉承,方一甲一辈子也未曾这样给人重视过,也很感到不虚此行。
他们已经尽快赶路了,可是在路上,也还是走了二十来天,等到一行人把方一甲拥进乐家的大宅时,乐老爷子扶着拐杖,颤巍巍迎出来。方一甲向老爷子一看,就吓了老大一跳:才一年不见,老爷子整个人都变了,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年!扶着老爷子出来的是他的儿子──倒仍是老样子,瘦瘦弱弱的,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
方一甲失声问:“老爷子没用人参?”乐老爷又长叹一声,作了一个“一言难尽”的手势,讲话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进小书房说话!”
一般的巨宅之中,“小书房”的地位,十分特殊,不是至亲好友进不去,凡是有什么机密的事要商量,珍贵的物件要贮放,也大都在小书房中进行。上一次,方一甲在乐宅,就未曾有邀进小书房的荣幸
进了小书房,只有四个人:老爷子父子两人,乐老四和方一甲。坐下之后,乐老四门前窗前,巡了一遍,以防有人走近,可知即时商议的事,秘密之极,方一甲这时,心中也不禁有点嘀咕,因为这等阵仗,可知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也不知是祸是福。
坐定之后,乐家的人先不开口,方一甲自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气氛古怪之极,过了好一会,老爷子才喘着气,叫着他儿子的乳名:“铁柱,你说!”
铁柱这个名字,和乐家大少爷瘦弱苍白的外形,可以说不合衬之极了,但那是北方男孩子最普通的小名,也不足为奇。当下铁柱就摆了摆手:“爹,事情根本只是小事一件,不值得那么劳神,看你,几个月下来,你像是过了几十年!”
老爷子又长叹一声:“唉,当真是度日如年,怎么能不老,要靠方爷相救了!”方一甲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得老爷子的话说得如此之重,不禁大吃一惊,连声说道:“有话请说,有话请说!”
乐家的三个人,互望了一眼,这像是十分难以启齿,看了一下之后,还是乐铁柱说了:“乐家……嗯,这宅子里,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方爷上次在的时候,曾偷偷去见过他一次的那个!”
方一甲一听,就免不了脸红心跳,因为这毕竟是十分鬼祟的行为,绝不光明正大,难免羞于见人。可是他继而一想,乐家的宅子中养着那么一个神秘人物,也不见得如何磊落,只怕其中也有许多见不得人之事,所以他随即坦然,点了点头之后,反问:“是,那位……怎么样了?”
老爷子忽然激动起来,站起来,指向方一甲的手,直在哆嗦,声音也发颤:“方爷,是不是你把他请走了!”方一甲一听,霍然起立,他这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那神秘人不见了!
他多少知道一点神秘人对乐家的重要性,所以也知道事情的严重,一个处理不当,他只怕离不开黄金屯子!所以他站了起来之后,伸手指天,罚了一个血淋淋的毒誓:“我方某人若是做过这等事,就叫我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他在起誓的时候,三双眼睛盯着他看,都有怀疑的神色,方一甲又说道: “我见他的时候,确有此意,我不当他是人,当他是大仙,曾请他由我来供奉,可是他不肯答应,反倒赶我离开!”
乐家的三个人又互望了一眼,乐铁柱笑了一下:“反正我们不愁吃不愁穿,在也好,不在也好,都不值得为此事分神!”方一甲心中一动,顺口说道:“老兄真看得开,这人不在,四条金龙,自然也没有了!”
一句话说得乐老四和老爷子脸上变色。方一甲好奇心大作:“老爷子,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竟然有这样的神通?”
乐老爷子长叹一声:“算了吧,他人都不在了,还提来作甚?唉,这……这……方爷请便吧!”他挥了挥手,站了起来,竟然不理会方一甲了,方一甲不禁大是愤然,抗声说道:“千里迢迢,把我找了来,就这样叫我走?”
老爷子已叫他儿子扶了出去,乐老四冷冷地说道:“方爷还想怎样?想我们把方爷的作为,在江湖上到处宣扬一番,代方爷扬名吗?”
方一甲吃了一记闷棍,只得忍气吞声,离开了乐宅,因为行走江湖,声名十分重要,犯不着为此背了一个坏名声──徐霞客听到这里,知道方一甲真个是老奸巨猾,他在乐家大宅中的作为,被乐家的人知道,是早已拆穿了的事,可是当年叔叔向他提及乐老四骂他的时候,他还故作惊讶,像是才知道一样!
这时,徐霞客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方一甲自然也觉察到了,他用两下笑声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说道:“你猜,我刚才忽然料到了什么?”徐霞客说道:“你料到是军师带走了那个神秘人?”方一甲又重重顿足:“正是,他听我详细说起过那神秘人的事,一定是我一走,他就走了!”
很有这个可能,方一甲到现在才想到,虽然是后知后觉之至。方一甲又恨恨地说道:“军师比我们机伶得多,我把一切全告诉了他,他就瞒着我去行动,一定是他把那个神秘人带走的!带走了那神秘人,就等于带走了那四条金龙,难怪老爷子一下就落了形!”
徐霞客看到方一甲这种懊丧之极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方爷,你钱已够多的了,还气恼什么?”方一甲一翻眼:“金子银子,还有嫌多的?乐老爷的金子还不够多吗?那人不见了,他还不是几乎连老命都赔上了!”徐霞客低声说道:“那多不值!”
方一甲犹自恨声不绝:“难怪军师躲了起来不见人,原来他办了这样的事!当年军师不知得了什么好处?那位……大仙要是传了他什么仙方,他也可以成仙了!唉,我真该死,真该死!竟然错过了那么好的机缘,真该死!”他不但痛悔,而且还不断伸手,打着自己的头,看得徐霞客不知如何才好,只好匆忙告辞。
他急步出门,才一拐过围墙,一个人突然伸手将他拉住,跟着一把匕首顶在他的咽喉!徐霞客心中一惊,没想到会碰到强盗,他冷冷的说道:“这位朋友,你想要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应当问,你想要什么?”
徐霞客一呆,抬眼看去,眼前是一个消瘦的老人,这老人手里持着一把短的异常的小刀顶着自己的咽喉。这老人见徐霞客抬头,冷笑道:“到处打听我的下落,不知打算做些什么?”
徐霞客心中一惊,问道:“你是军师?”老人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手一抖,扑扑几声,一边的树上已经插上了五把短刀。徐霞客听过军师有这一手功夫,这人以这一手功夫告诉自己,他就是军师。
徐霞客微笑了起来。“军师,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听一听内幕而已。”“我也想听!”军师有些气急败坏的说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徐霞客心中暗自奇怪,心想他不是已经从方一甲的口中知道了一切吗?为什么还要问?但既然他问起,正好讲个价钱。徐霞客笑道:“我所知道的可以都告诉你,但前提是,你把方一甲和你分手后的事情说一说。”
军师一呆:“就这个要求?”徐霞客笑道:“当然就这个要求。我不想什么金龙,我想的,只是把这个事件全部弄清,如此而已。”
军师呆了半晌,放开了徐霞客,叹息道:“我以为你也是要抢金龙的人呢。如果你只是想听一听旧事,我倒不妨给你说一说。”
徐霞客笑道:“我只想要旧事,不要金龙。”军师四下看了看,拉着徐霞客就走,七拐八拐,到了一个无人之处,二人坐在一棵树下。军师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来讲一讲我和方一甲分手后的事。”他慢慢的讲了起来。
军师曾经在黄金屯子亮过相,而且曾答应了再不进入黄金屯子,江湖好汉,讲的是言而有信,不能出尔反尔。军师在出发之前,也曾一再考虑过,是不是要再去。考虑的结果是:去!因为方一甲带来的新资料,实在太诱人了!军师立即想到,乐家大宅中的那个“怪人”,才是真正的四条金龙的主人!
这个人掌握着四座金矿的黄金,而且可以随心所欲,把黄金化为滚滚的金龙,移储到百里之外!要是能见到这个怪人,不知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当军师说到当年自己的心情时,徐霞客叹道:“军师,那时,据方一甲说,你已经富有之极,享受比王侯还好,也会向望得到更多的黄金?”军师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来:“世人爱黄金,没有人会嫌多的,你放眼看去,多少人根本已不需要再取得更多金钱了,可是还不是一样为了取得更多的金钱,而轻视生命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