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自泉吼叫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把她带走?”那两个声音同时叹了一声:“很难向你说明白,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冷自泉从来也没有那么激动过,他陡然骂起来:“放你的狗屁!”
可是那声音继续道:“他逃到哪里,哪里就引起灾殃,他不知做了多少坏事,我们也很惊讶,他没有在地球上”冷自泉大叫着:“胡说!胡说!胡说!”
他陡然停了下来,令得他陡然停了下来的原因是,突然之间,强光消失了,眼前变得一片黑暗,黑得那么浓,那么厚,令得他无法看到任何东西,而更令得他遍体生寒,整个人像是跌进了冰窖之中一样,他在那一刹那间,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自己!本来在他怀中,微微发抖、香馥轻软的宝狐的身体,突然不见了!
冷自泉霍地站了起来,双手摸索着,叫着,由于眼前是这样的黑暗,而他的心中,又是那样慌乱和惊恐,他步履不稳,跌跌撞撞,不知碰到多少陈设,他的摸索,并没有使他碰到宝狐,,他的叫声,也没有回答。他全然无法记起他这样子过了多久,直到他双手乱抓乱摸,把丝绒窗帘扯了下来,外面微弱的星月光芒,映了进来,他才可以看到房中的情形。房间中乱成了一团,除了他之外,并没有人在,宝狐不见了!
宝狐不见了!冷自泉抓起一张椅子来,用力向窗子砸去,窗子被砸得粉碎,但是他全然未曾注意,只是扑向窗口,继续叫着:“宝狐,宝狐!”他从窗口攀了出去,在院子中踉跄走着,叫着,整个人都像是疯子一样,那时,他真是陷入了疯狂的境地之中,在事后的记忆中,他只记得自己叫着,奔出了他住的那个院子之后,有很多人围了上来,其中还有几个人,企图抓住他,但是全被他推了开去。他的气力变得极大,几乎没有人可以制得住他,他疯狂地叫着:“宝狐!宝狐!”两位冷老爷在接到报告,说:“少爷疯了”时,正是他们极高兴的时候。
那天晚上,他们记得那两个异人听说的“三天之后再来”的诺言,和冷自泉见面的结果,他们更相信妖精迷得冷自泉极深,那两个异人是唯一的希望了。到了午夜时分,“异人”并没有出现,但是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那两个异人的声音,像是从半空中传来,宏亮而清楚:“所有的人都进屋子去,所有的人都进屋子去,会有强烈的光芒,最好把眼睛闭起来,会有各种各样声响,不必惊慌!”这样的话,重复了两遍,接下来,便是强烈得连眼都睁不开来的强光,和各种尖锐刺耳的声响,没有人知道强光自何而来,像是从天上射下来的。冷自泉后来调查过,那天晚上,附近百里范围内的人都看到一股强光,自天空中射下来,罩住了冷家的大宅,当时,乡人都奔走相告,但是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异象,一直过了很久,仍有人在谈论这件事。
好一会儿之后,强光消失,两位冷老爷正在不知是吉是凶之际,那两个异人的声音又在耳际响起:“两位,我们已经把妖灵带走了!”两位老人家大喜过望,由于刚才的强光实在太甚,他们要好一会,才能适应眼前的黑暗,而就在这时,好几个人奔过来报告:“少爷疯了!”两个老人家急急奔了出去,看到冷自泉披头散发,神情可怖至极,正践踏过一大族花,一面四处看着,一面在叫“宝狐!宝狐!”
两位老人家都呆住了。看冷自泉的情形,和他在叫的,那个狐狸,的确已不在他的身边了!可是如今,他的情形是如此可怕,神情是如此痛苦,声音是如此嘶哑,他整个人,像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一样!那种情形,和狐狸精在他身边之际,他的那种满足、快乐,简直是两个人!
两位老人家真正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冷自泉直奔到他们之前,尖声叫了起来:“现在你们知道,没有了宝狐,我会变得怎样了?你们满足了,是不是?宝狐走了,你们满足了没有?”最后那两句话,他简直是撕心裂肺般叫了出来,他的声音如此可怕,就像是在地狱最深处冒出来一样。
当他叫完了之后,他的身体已再也不能支持他崩溃了的精神,身子一晃,就昏死了过去。两位老人家什么也叫不出来,只是一齐跺着脚,叫道:“医生!医生!快找医生!”医生到来之后不久,冷自泉在急救下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来的时候,人人吓了一大跳。
冷自泉睁开眼来,双眼之中布满红丝,以致他的整个眼白,看来是鲜红色的。他才一醒来,就叫了起来:“宝狐,你们……有没有看见宝狐?”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人见过宝狐。
冷自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抽搐,整个人都在抽搐,痛苦从四面八方挤压他,像是要把他挤成碎片,才肯罢休,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就没有讲过一句话,不论他的父亲和二叔对他说什么,都没有回答,他被送到大城市的医院,疗养了好几个月,又被送回来。
自从那晚,他自窗口冲出来之后,没有人敢进那间房间,所以当他又回到老家,像行尸走肉一样,走进了那间房间之时,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
几个月下来,他已经瘦得不似人形,额上青筋暴绽,面色灰暗,身子会不能控制地发抖,当日那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青年将军,如今看来,简直就像一个活死人,而他心中的痛苦,也根本无法形容,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宝狐,可是宝狐却不见了!
这时,他走进了房间,心就直往下沉,在门口,他闭起了眼睛,和宝狐在一起,在这房间之中,曾经有过多少欢乐,宝狐银铃一样的笑声,宝狐娇艳的脸庞,宝狐那令人心醉的身体,那样的欢娱,那样的如在云端似的冲击,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宝狐的一颦一笑,全都涌上了心头。可是,宝狐却不见了!他用破碎的声音喃喃叫着:“宝狐!宝狐!”
而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跌在地上的那幅画,他陡然震动起来,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发着抖,把画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是当日拥抱宝狐一样。他发出嚎叫似的声音,再叫着宝狐的名字。他提着画像,走出房间,他的父亲和二叔在他一回来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他把画像直送到两位老人家的面前:“看,这就是宝狐!”
两位老人家一看之下,也怔住了,立时道:“天下竟然有那么美丽的女子!”冷自泉心中一阵又一阵发酸,宝狐消失了之后,他还没有哭过,直到这时,盯着宝狐的画像,他的泪水像是水缸破了一个洞一样,疾涌了出来。那是一场天昏地暗的嚎哭,他哭得全身抽搐,声嘶力竭,他哭得这样伤心,以致他身边的人,全都受了他的感染,连两位老人家,也不禁潸然泪下。
冷自泉讲到这里,两行清泪,已经流了下来,他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可以想像得到,在宝狐消失了之后,那么长久的悠悠岁月之中,他不知道曾这样叹息过多少次了,他一面叹着,声音也变得极低沉:“自此之后,我活着,就和死了一样,我……”
冷自泉在宝狐消失了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连他自己也有点模糊,一切仿佛全成了模糊的一片,时间也不知怎么失去了意义,每一件事,每一种声音,任何一种感觉,都使他想起宝狐,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女人,和她在一起,那么快乐的时光,一切都变成了追忆中的事,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空空洞洞,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抓不到。他整个人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他的躯壳,还在活动着。
他的父亲和二叔,用尽了方法想令他快乐,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美丽女子,不断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没有人可以和宝狐相比较,根本没有,宝狐是天地间唯一可爱的女人,唯一的!
冷家在政坛上的势力,开始瓦解,这其间,曾经经过几场激烈的战争,本来,冷自泉的军事天才,可以得到发挥,可以令得他的家族,在战争之中,得到上风。可是冷自泉却全然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当他的父亲和二叔,要求他在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重要战役发表意见的时候,他只是茫然道:“胜、败,有什么关系,一个人重要的是自己,我连自己都没有了,还理会什么战役的胜败?”
他二叔怒气冲天,拍着桌子骂:“你这没有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个妖精,什么都不要了!”冷自泉仍是茫然:“妖精也好,人也好,她是我生命的一切,没有了她,我再也没有快乐,一个人连快乐也没有了,还要出息干什么?”
结果,冷家控制的军队溃败,冷氏家族退出政坛,烟消云散,不过幸而他们的财产,大部分保留了下来,冷自泉早已被人遗忘了,他在全国各地旅行,希望能再见到宝狐。他记得宝狐在消失之前讲的那句话:“记得,我会回来的,我会尽一切的力量,回到你的身边!”
他在沿海的一个城市之中,起了一座义庄,找到了一具空棺,把他第一次见到宝狐时,宝狐所穿的那套月白色的衣服,放进棺中,又把宝狐的画像,放大了放在棺前。
沉闷的日子,对冷自泉来说,只是回忆,他的住所,布满了宝狐的画像,他曾一再请最好的雕塑家,根据那张画像,塑造宝狐的像,可是在超过三十个塑像之中,没有一个是令他满意的,塑像尽管已十分生动,可是比起一蹙眉、一抿唇就叫人心花怒放的宝狐来,却不知相去了多少!
冷自泉不定期地来到义庄,开始的几年,他对于宝狐的诺言,还寄予极大的希望,可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四十多年过去了,每晚惊醒,希望宝狐妖媚地倚在身边的梦,不知做了多少万次,冷自泉已经绝望了,而就在这时,一对男女流氓却声称看到了宝狐。
冷自泉在听得刘由和十三太保,说他们看到棺中躺着一个看来像是睡着了的美女之际,他心情的激动,真是难以言喻,他狂喜,呼叫,直奔进了义庄的那间房间之中,推开了盖,可是棺中只是一套衣服,并没有宝狐。
这对于冷自泉来说,实在是再残忍不过的事,经过了那么多年痛苦的折磨,他已经绝望了,可是却又挑起了新的希望,接着,又是绝望!人,再痛苦,一生至多死一次,可是如今的情形,对于冷自泉来说,他等于死了两次,再次忍受着零碎的宰割,流出来的血,没有人可以看得到,只有他自己可以感到,体内的血早已流干了!泪水在不断涌出来,冷自泉不是有意要哭,对他来说,生命也早已干瘪了,哪里会刻意流泪!泪水是自然而然的,在他那满上皱纹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淌着。
坐在他对面的徐霞客,默默地望着他,心情也沉重无比,他知道人间有爱情,但是却再也想不到,人类的爱情,可以深刻到这一地步。
他低声道:“刘由和十三太保……他们看到了宝狐,这是不是……说宝狐……已经回来了呢?”冷自泉发出了一下十分干涩的笑声:“你还说她是不存在的,现在又改变主意?”
徐霞客的神情十分严肃:“我没有改变主意,我的意思是说,她既然有力量,能使你感到她的存在,自然也有力量去影响别人,使别人感到她的存在!”
徐霞客的话才一出口,冷自泉就陡然站了起来,指着徐霞客,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抖:“你……是说她……没有忘记她的诺言?她会回来?我还能和她在一起?你……别戏弄我…….我不能再有多少年可活了……我……”他讲到这里,喉际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再也发不出声来。
徐霞客忙过去扶住了他,冷自泉用颤抖的手,拿起酒瓶来,对着瓶口,大口地喝着酒,酒顺着他的口角流了出来,和他的泪水混在一起,在大口喝了几口酒之后,他才喘着气:“这些年来,只有酒是我的最好伴侣,我每天都在酒精的麻醉下,有时酒喝得多了,恍惚之间,像是宝狐又在我的身边!”徐霞客听了,心中陡然一动,想到了一些什么。
徐霞客在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概念,还是十分模糊,但是他立即有了进一步的想法,他挥着手,示意冷自泉不要打断他的话头:“你在喝醉酒的时候,会恍惚觉得宝狐就在你的身边?”冷自泉不理会徐霞客的示意,立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告诉你,幻觉和实在,完全不同,我知道什么是宝狐真正在我身边,什么只是我的想像!”徐霞客沉思道:“宝狐自己也说,她是不存在的,只是她影响了你的思想之后的结果!”
冷自泉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悲哀:“那么,她为什么不再来影响我?为什么走了?”徐霞客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她不是自己愿意走的,是被人带走的,她是一个……罪犯,从她所在的地方逃出来,有人追捕她,把她捉了回去!”冷自泉痛苦而缓慢地摇着头:“她不是,她不是!”
徐霞客实在无话可说,冷自泉有他自己的感受,他曾经和玉狐“在一起”,过那么快乐的时光,他的感受,旁人是无法替代的,也是无法触摸的,他甚至不能去判断一切发生的事。可是徐霞客却可以,在听了冷自泉的详细叙述之后,徐霞客已经可以把事情归纳出一个大致的梗概来。
徐霞客的归纳是这样的:在一个遥远的地,(一定是不可测的宇宙的某一种,有一种生命形式十分高级的生命存在着,这种生命,已经没有了形体,或者,他们可以随意脱离形体的束缚,能以思想的形式单独存在。这种设想对人的生命来说,也不是不可想像的,道家的“元神”,佛家的“灵魂”,都是脱离形体之后的一种存在,高级生命重要的是思想,并不是身体。
在那个世界上的高级生命,也有善、恶之分,其中有一个穷凶极恶的,被视为邪恶之最的,在和其他生命的斗争中落了败,所以逃了出来,在漫长的逃亡过程中,到了人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