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夜空,缀着稀疏数点寒星,仿佛原野中狼的眼睛,幽冷,孤绝。
夜空下行走的范武,满嘴酒气,脚步踉跄。
锦绣华园,G市有名的豪宅之一。2栋612,范武的家。
眯着迷离的眼睛,范武费了老大的劲,将手握住门把手上。
冰冷,自精致雕琢的不锈钢门上传出。范武骤然感觉全身的血温下降了一度,不由打了一个哆嗦,酒醒了一半。
门被缓缓地推开。寒气更盛,一点不似家的温度,更像个荒野中四面透风的孤宅。黑暗沉沉地凝聚于屋中,藏着无数的阴郁秘密。
范武按了下开关。没有反应。黑暗将所有可能散发热量的东西全都吞噬。
“该死的婆娘,在搞什么鬼呢!”范武低低骂了一声,“砰”地甩上门,凭着印象,摸索着朝卫生间走去。
走了几步,范武的酒意渐渐地被一种恐惧感所攥住,揉化成冷汗: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血腥气,脚下的地毯,黏腻拖滞,像是覆盖着粘稠的鲜血。
“容迎!”范武叫着妻子的名字。
屋子如空坟般,廖长地沉寂。
范武的心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飘坠下去,抖动着枯涩,“小琳!”
从前一听到他的叫唤,便像一只蝴蝶般飞出,投入他怀抱的女儿,现在却悄无声息。
空气一点一点地凝固起来,压迫着范武的心,让他艰于呼吸。恐惧则如水银泄地般,毫无阻挡地钻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将寒毛根根拔起。
客厅的尽头。一个转弯,便是卫生间。
一个细微的呼吸声传入神经绷紧的范武耳中。
“谁?”范武紧张地喝问道。
对方没有反应。
“容迎吗?”
依然没有反应。
“小琳,是不是你?”
仍是死一样的沉寂。
范武从衣兜中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微弱的光芒撕开黑幕的一角,一米之内的物件幽幽地自黑暗的背景中浮现了出来,像极影片中鬼魂的现身。
一张苍白、呆滞的脸跃入范武的瞳孔,将其冲撞得分处飞散,连同魂魄——如果说平常里小琳是一个活泼爱动的可爱小女孩,那么眼前的她,却像一具冰冷、毫无生气的僵尸。木然的脸庞不带一丝灵动;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直直的,不会转动丝毫,像两粒没有生命迹象的玻璃珠;扁扁的小嘴上,抿着无声的冷漠。
“小琳,你怎么了呢?”范武慌乱地拉过小琳,想从她的脸上捕获到一丝线索,却震惊地发现,她的瞳孔仿佛一个黑洞,将他投入进去的所有目光全都吞噬。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如她一样,直勾勾起来。
手机进入自动关机状态,屋中仅余的微弱光芒攸然消逝,也将小琳的身影,连同瞳孔重新带入黑暗之中。范武身躯一震,从迷离的状态中拔了出来。
“小琳,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范武用力地摇晃着小琳的身体,却惊异地发现,小琳的身体就像窗外冰封住了的石柱,寒冷而又僵硬,随着他的摇晃而发出“咯咯”的声音,那是骨头与冻住了的血肉相互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范武骇然地重新打开手机,借着荧荧弱光,极尽目力,顺着小琳目光的方向望去:卫生间里,浴缸的水龙头开着,不断有水自浴缸里溢出,如蛇一样地滑过地板,漫进客厅的地毯,将整个房间变成一片沼国。
范武下意识地快步迈进卫生间,走到浴缸前,伸手去拧水龙头。就在他一低头的刹那,眼中掠过一片的黑色。
范武的生活彻底被改变了。
先是警察无休止地盘查追问,媒体记者兴奋地捕风捉影。范武的私生活全都曝光:身为A市有名的富豪之一,他养情人——案发的前三天,他与情人林珑在金屋别墅中共度良宵,风月无边;他贿赂政府官员——案发的当天晚上,他与某政府高官在夜 总会饮酒笙歌,权钱交易。所有的一切曝光,只为证实一件事:妻子容迎的死与他无关,他有案发时间不在现场的人证、物证。
澄清了自己的无辜后,他继续面对亲人的唾骂与指责:如果不是他的花心搞外遇,容迎怎会心念成灰,割腕自杀?如果不是他的夜不归宿,容迎怎会躺在浴缸无人知,血尽而亡?
对于这些,范武拿出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企业家所具有的胸怀,一一默默接纳了下来,惟独令他忧心不已、无法释怀的是女儿小琳的变化。谁也不知道今年6岁的一个小女孩,究竟从母亲的死亡中汲取了些什么。根据警方调查的结果,容迎约是晚上十点钟左右在浴缸里割腕自杀的,但用的并不是常见的刀片,而是从浴缸中磕下的瓷砖碎片——谁也不懂她为何选择如此痛苦的方式,只能理解成她离开范武、离开人世的决心之坚定。死亡现场,浴室的门大开着,而从浴缸的水浸漫进客厅,将电线引得短路,造成电灯熄灭,空调暖气关闭,是十一点半左右的事。再对照起范武凌晨两点回家的时间,可以推定到,身穿一件单薄睡衣的小琳在浴室门口至少站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她即便没有见到最血腥、残忍的那一幕,却也近距离、长时间体会到死亡的冰冷锋芒。
残酷的现实的打击,将一个天真烂漫、活泼爱动的小天使,变成了一个木头般的聋哑人:她整天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三缄其口,食不辨味,形容枯槁,目光呆滞。看着女儿的巨大蜕变,范武心如火焚,一片焦黑。他抱着她去A市做权威的医院做过全身检查,又找过全市收费最高的心理医生寻求心理治疗,却都无望而归。唯一收获的劝告是:小琳所承受的刺激太过强烈,难于短期内恢复,唯有搬离现场,换个平和的地方静养,耐心教导,也许可以平复心灵的创伤,恢复生机。
范武无奈之下,带着小琳住进了情人林珑的别墅。因为别墅区远离都市的尘嚣,四周青山绿水环绕,景色宜人,是疗养的一个好地方,同时他也希望借助林珑的温柔之情,给予小琳新的母爱体验,让她早日摆脱梦魇过去。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妻子容迎之死,亦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片永久的阴影。他永远都忘不了容迎那像片黑色水藻般漂浮在水面上的头发,以及缠绕头发下埋藏的那张痛苦、狰狞面容。他开始变得害怕一个人呆在空屋里,总想象着,在屋子的角落里,藏着某一双眼睛,泛着血丝,布满仇恨,在冷冷地盯视着他,仿佛一把尖刀,欲将他的肉一块一块地剜出,直抵他的心房——负心一片;他恐惧去浴室,强迫似地幻想着,就在他推开浴室门的刹那,有一大丛湿漉漉的长发自门顶上方垂落下来,长发的中间,是一双鱼肚白般的眼睛,直勾勾地与他的目光对视;他一碰到浴缸全身就颤抖,仿佛一不留神,浴缸中就会伸出一只手,骨节苍白,皮肉浮肿,腕间的鲜血犹在滴落,一把将他扯进浴缸中,淹溺在混杂着尸水、死亡腐臭味的那滩死水中。
对于情人林珑来说,范武的神经过敏远不及小琳的鬼气更具有颤栗感。范武最多就是要求她在家里寸步不离,或者偶尔半夜梦魇惊醒后,紧搂住她,将满身的冷汗蹭在她的身上。小琳却像一个幽灵般地在屋里飘荡,悄无声息,毫无生气。林珑总在冷不丁地一回头,猛然撞见她,以及自她身上冒出的冰冷气息,然后心就要猛烈地收缩起来,像是被浸在灌满冰水的浴缸里,全身鸡皮疙瘩。
更另她惊恐不堪的是,她时常在半夜里,被一种莫名的寒意冻醒,睁开眼一看,却见小琳幽幽地站在门口,发散的瞳孔紧紧地将她的身躯摄在其中,就像丛林中,粘稠的松脂将毫不知觉的昆虫骤然包裹住,在无涯的时光中凝成琥珀一样。无边的窒息与绝望感,在空气中一波一波地传动着,将林珑的心揪扯得四分五裂,惟有郁结于嗓眼间的呼号,不受限制地连绵迸裂出,撕碎夜的宁静。
睡在她身边的范武的反应是一激灵,一颤抖,一骨碌地翻身爬起。待他迷乱的目光与小琳的目光对接上,胸口就似一把冰刃插入其中,彻骨冰冷。小琳的眼神中,分明藏有妻子容迎的灵魂:木然的容颜下,浮动着啮骨的仇恨;空无的瞳眸中,隐匿着死亡的残忍。他想冲上去,将小琳搂在怀里,安慰她不要害怕;或者是朝她兜头一巴掌,将容迎的鬼魂从她幼小的躯体里驱赶出去,但却一动不动,因为笼罩在小琳目光的刹那间里,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死人,一具没有知觉的躯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琳缓缓地转身,单薄的睡衣裹着单薄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逝在视线的死角中,余下地上淡淡的水痕。
清醒后的林珑哀哀哭泣,泪流满面,央求着范武将小琳送去乡下爷爷奶奶处。但范武却如泥塑般,纹丝不动,只有眼光中的阴沉,越聚越深。
林珑见无法打动范武的“慈父”心,只能将所有的哀怨埋葬进了心底,然后将卧室的门换了把锁,睡觉前将其反锁。但仿佛卧室里藏匿有一只看不见的鬼,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 地将房门打开,迎候小琳的驾临,再用寒气将林珑和范武的梦局搅成了一通噩梦。
夜半的离奇开门比小琳的噬人眼神更令林珑感到刺骨的寒冷。她开始变得神经兮兮,草木皆兵,与范武一般,总怀疑在屋里的某个角落中,藏着一个人,看不见的人,朝她呲牙,冲她吹气,甚至在她睡觉的时候,自床底的浮尘间缓缓地爬出,一边冷笑,一边抓挠着她的脚,而到了夜阑人静时,再带着邪恶的笑容,扳开林珑反锁的门,将小琳浸着水气的冰冷气息迎入屋中。
这些胡思乱想几令林珑发疯。她实在受不了每时每刻生活在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注视下。在她的百般请求下,范武与她一起睁着困倦的双眼,躺在床上干熬着,守侯神秘开门人的出现。无奈对方仿佛窥探到他们的心意,有意躲藏了起来,结果一宿过去,风平浪静,连个敲门声都没有。
直到凌晨四点,林珑再也无法控制心头的抓狂,冲下床,打开了门。门外,小琳孤单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漆黑的双眸中,映不出半丝的情感,似乎她长久地站立于门外,为的就是等待林珑这一刻的开门。
林珑惊恐地望着她,全身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寒蝉——只有范武为她提供的丰厚的物质享受才能够给她的身心带去一丝温暖。
范武的脸阴沉得就像是被浴缸里的尸水浸泡过似的。他终于自小琳的目光魔咒中挣脱了开来,走下床,哑着嗓子对小琳说:“第二天,范武去电子市场购买了一套红外线监控系统,安装在卧室中。
凌晨三点半时分,范武和林珑仍然在一种掉入冰窟般的感觉中惊醒。他们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一幕:房门大开,小琳一袭睡衣站立门口,幽幽地注视着他们,随后飘移走,没有半点脚步声。
范武打开了监控系统,后退着看,越看神色越加凝重,而站在他身边的林珑则抑制不住心头恐惧地哭泣出声来——监控录像显示,约莫凌晨三点的时候,睡在床上的林珑像得到了什么召唤似的,从床上撑起身来,目光空洞,姿势僵硬地走到房门口,将她设下的重重门锁全都卸下,打开了门,门外,小琳单薄的身影正缓缓趋近。林珑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转身,倒头睡下。
“我为什么会这样子做呢?”林珑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范武面无表情地说:“你在梦游。”
“梦游?!”林珑尖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将人的耳膜刺破,“你以前什么时候见过我梦游?”她倒退了两步,像看着魔鬼一样地看着范武,“都是你!是你把那些肮脏的东西带回了家,缠着我!”
范武眼中的深沉又加厚了一尺。
“这个臭婆娘,洗的什么澡啊,不关水龙头,还把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扔进浴缸里。”他烦躁地想着,伸手将浮在浴缸里黑色的物体捞了起来。
黑色的物体是一团杂乱如麻的头发。头发下,是妻子容迎那张布满惊骇与痛苦的脸。有白色的泡沫自张大着的嘴巴中流了出来,倒在范武的脚上。
撕声裂肺的一声惨叫之后,范武像一堆被水浸到的泥巴一样,瘫倒在地上。手机自手中滑落,最后闪现的光芒照见到,地面瓷砖和浴缸上黏着的斑斑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