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
太极十年不出门,八极半年打死人。
若论华夏几千年来拳法当中,最刚猛霸道者,非八极莫属。
马全禄从祁连山学艺归来,迄今已有六十载光阴,不仅自身已达化劲的武学境界不容小觑,单单数十年八极拳的修为,便已功参造化。
即便到了化身中期,面对这样一位俗世中的超级高手,林立也不敢有半分轻慢,况且他还没动用真元。
曾经在域外他不是没和专炼肉身的体修交战过,说到底,万法如一殊途同归,体修比之正常修真者,其实战力相差并不悬殊。
而华夏传承千年的国术,至今为止,林立连笼统的认知都还不具备,所以他想试试。
所幸天生记忆力超群,十年前吊儿郎当学的几手基本套路,脑海中大概还能记个七分形似。
马全禄看了少年郎的架势,认出拳路并非出自该隐岛,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朽喜欢咏春拳。”他赞叹一声。
林立听姓丁的老师傅说过,八极咏春在武林中拥有同等份量的地位,皆是以刚猛克刚猛见长,隐隐敌对。
学八极的喜欢跟练咏春的打,练咏春的也喜欢跟学八极的斗。
“嗨!”
发须皆白的耄耋老者,猛然爆发一阵吼声,气若洪钟大吕,全无老态。
林立郑重挪步,后退几寸,浑身神经紧绷着严阵以待。
拳风至,而后拳至。
马全禄的动作看似慢如龟爬,实则极其迅速,眨眼间便冲来林立跟前,左拳击向他腹部空挡处。
“不好!”
林立毕竟不是一般的武者,卸去真元以后,全身上下暴露着无数处破绽,在真正的高手眼中,自然很容易找到位置下手。
一旁观战的萧破军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眉头紧皱无比深刻。八极拳的威名响亮得很,不同于别的功夫强调修身健体为主旨,这门拳法创立之初就是用来伤人的,破坏力比之该隐岛专为杀人所用的搏击术,也是不遑多让。
倘若这拳实实在在落在林立肚皮上,即便深知林立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和体质,料想也好受不了。
而站在另一方的张玄灵,看着同样的境况,脸上表情却是截然不同的兴奋。
战局基本一开始就高下立断,马全禄出手便压倒了林立,不附加主观情绪的情况下,就连萧破军也觉得林立根本招架不住。
化劲打暗劲,似乎本就应该如此。
“一招就要败吗?”萧破军面色凝重。
有来有回才叫回合,而马全禄身形乍动之时,林立的样子就像没打过架的人一样僵硬,再等马全禄腾挪出拳之际,深谙技击之道的萧破军与张玄灵,便事先预见到林立闪避不开然后被打飞的狼狈模样。
这连一回合都不算,败得实在有些彻底。
啪!
很清脆很响亮的音色,硬拳打入了掌心。
万万没想到,林立竟然接住了马全禄的拳头,以极诡异的姿势,扭曲了右臂,反手横档在腹部以前。
白衣老人面色微微讶异,他见过很多练咏春的高手,也见过咏春拳招式的多种灵活变化,但这种接招的方法,还是头一回有人用。
不过讶异只是短短一瞬,随后敛没,马全禄收回左拳,突兀一扭腰,整副身板便侧了过去,面向左边右拳打出。
不远处的萧破军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先是惊异于九十岁行将就木的身体,居然还能做出这种高难度的动作,然后暗自为不妙处境当中的林立,捏了把冷汗。
显然,这一拳大开大合,而且使力的是右手,威力更在刚才的左拳之上。
但真正令萧破军感到焦灼的是,马全禄已经近了林立的身,半贴在后者怀中——咏春八极都是近战短拳,挨着越近越好出招。
原本距离太短的话,咏春打八极并不吃亏,全看交战双方谁的拳术造诣高些,然而萧破军从来没见林立用过咏春拳,现在虽然用了,却显然没有深藏不露给人惊喜的效果。
他如何看不出林立压根儿就不怎么会打咏春?
拿着半吊子咏春,与数十载光阴熬出来的八极近身比斗,能占到便宜才是有鬼了。
万幸中的万幸,林立又用一种诡异的姿势,接住了那只破坏力极强的枯槁老拳头。
萧破军觉得自己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只见身处局中的林立冷静异常,自己却已经偷偷抹了几次鬓角的汗水。
“可别在阴沟里翻船啊!”他心里念祷着。
林立的心思他知道,似乎不打算动用真本事,而是在以己之短搏敌之长。最开始他就反对过,照他的意思,对付这种几乎已经不出世的高手,就该速战速决,轻敌最是不可取。
但是反对无效,林立好像铁了心一意孤行。所以萧破军本来以为,林立这么做是有十足把握的,结果现在看来,有个毛的把握啊!
这跟捏着块面包找人家拿着镔铁菜刀的厨子拼刀工有什么分别?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好吧?
……
场中老少交手十余次,大抵都是马全禄在攻,林立则是一味防守,疲态尽显。
好在终归也没败下阵来,虽然守得苦楚,不过那位北地单挑无敌的老拳师,严格说来也没讨到半点好处。
啪!
再度拳掌相接,这次俩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出几步。
林立转着手腕扭着脖子,战斗中落尽下风,脸上却并不愁云惨雾。
马全禄调整了几番气息,精芒眼眸直视对面的少年人,有些纳闷儿。分明是学艺不精的咏春拳,举手投足都透着拙劣,又莫名其妙的缜密,竟然滴水不漏。
张玄灵脸上也挂满疑惑,以他的眼光,很早便看出了端倪,原来上次是余思秋高估了,林立根本就没练出暗劲。
可怪就怪在这里了,暗劲境界在马老爷子手下,撑这么久都是令人咋舌的奇迹了,一个连暗劲境界都不到的崽子,能让毛老爷子久攻不下?
未免太假了点。
“老爷子,手下留情可不是你的做派啊。”
张玄灵忍不住在后头喊道,以前上门挑战的武者里,也不乏年轻天才,但从来没见老头子动惜才的心思,一样照打不误。
“老朽起招便用了全力,不曾藏锋。”马全禄老气横秋地回道。
“什么!?”
张玄灵甚至以为老头子再跟自己开玩笑,不过相识相交近十年,老头子这般不苟言笑的脾性,几时都不曾有过跟谁闹着玩的雅兴。
他明白,马全禄其实有些食古不化,如何也变不成老顽童。
那么也就是说,林立以明劲境界,跟化劲巅峰的北地武术第一人,勉强打了个平分秋色。
“行么?”萧破军朝林立低沉问道。
后者报以漫不经心的笑容,两只手在羽绒服里摸索着,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打火机点燃,旋即轻轻吐气:“男人,什么时候也不能说不行。”
说罢,他咬着香烟迈开大步,抡圆了臂膀一拳砸向马全禄面门。
这厮动手打老人了!
白袍轻飘,马全禄微微仰面偏过头颅,以很小的动作避开这动静很大的攻势,继而握拳上扬,打天的拳劲冲向林立的下巴。
林立抬头,那只拳头几乎擦着自己的下巴掠过,距离很微妙。
啪啪啪啪啪啪!
急促且连续的拳掌碰触声在房间内起伏不断,这一次,局势变得分外激烈。
林立用着不太熟练的咏春拳技巧,连消带打,小念头、寻桥、标指借着寸劲,总归算是像模像样。
马全禄的八极拳自然不必多言,拳意圆融,刚猛中不失灵动,进退间自有道理,浑然天成的宗师气象。
拙劣不堪对妙之毫巅,却生生战了个势均力敌,看上去属实不怎么对位,但画面就是那么真实地显现在眼前,绝不是幻觉。
张玄灵沉默的脸隐隐露着铁青色,林立竟然强悍到这种地步,显然,他刚才说的勉强平分秋色,要把勉强二字去掉了。
萧破军倒是没有他那么复杂的想法,只看着眼前的打斗,觉得高手过招真是赏心悦目。
这才是同水准的较量。
场中拳掌缠绵的一老一少再次分离,林立退踞窗边,马全禄站到门口,气息有些不稳。
“你使的不是咏春拳。”
直到此时此刻,白衣老人才敢下此定论。
他对武学的态度一向严谨,认为武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掌握到精髓,就应该活学活用。
所以起初林立屡出怪招,他以为那是对手的独到理解,然而又过了将近百招,他终于能确定林立基本不会咏春,甚至连所谓的武术技巧,懂的都并不多。
林立摊了摊手:“我只是用得不太像,是按咏春拳的招法来的,您要非说我这不是咏春,那我只能说,我本来也没告诉过您,我用的是咏春。”
过招百次,其实只耗去须臾时间,正是评书人讲的说时迟那时快,他嘴里叼着那根烟,才燃了半截。
听着林立的言论,萧破军表情略显尴尬,心想这怎么有点像耍流氓呢?
马全禄突然捂着心口咳嗽两声,苍老的脸涌起潮红:“你发力的方法也不对,否则刚才那一拳打在中庭穴,以你的气力我已经重伤。老朽鲁钝,实在想不透彻,你有这么俊的拳脚,怎地却不懂武术常识,功夫竟也粗陋得不像话?”
六十年来伤人无数的老者,擅长以短拳打短拳,也擅长以短拳打长拳,其实他擅长以短拳迎战所有功夫,期间并非百战无伤,也不乏双方都头破血流的苦战。
刚才他被林立打了一拳,放在以前他不会太在意,有打架就一定有挨打,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问题是,林立的拳脚功夫显然只比普通人强一点,大体毫无巧妙可言,却能用拳头准确无误击到他的中庭穴。
一个能够决定胜负的穴位。
真正的高手对周身大穴必定严防死守,马全禄当然也是如此,此前几十年的切磋里,倘若有人能打到自己的中庭穴,那他大概就不会有此生不败的惆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