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直隶府,自古以来便是拱卫京畿的所在,这里的驴肉火烧大大有名。从帝都开车回去,上了高速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路程,但我却觉得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父母都是国企里的普通工人,吃了一辈子的大锅饭。他们或许没有多么高远的见识,对我的期许不过是留在他们身边,当个普普通通的国企职员,安安稳稳度过一生。我虽不赞同他们对我的安排,但却能够感受到那对我饱含思念的深切爱意。
从大四实习的时候跟家里闹翻起,我就再没回过家,此刻当熟悉的景物在后视镜中一一掠过,视线不禁有些模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家门钥匙还留着,门锁没换。我无比娴熟的开门进屋,看见母亲正背对着大门的方向在厨房做饭,叫了一声“妈”,就看见那个身影瞬间僵硬,手中的菜铲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母亲缓缓转过身,已是泪流满面,她冲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抽噎道:“小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父亲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看清是我后怒吼:“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说完愤然转身离去,可我知道,他如此拙劣的演示,只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他眼底的泪花。
洗过澡换完衣服,吃了一顿温暖的晚餐,我把一张银行卡递给爸妈:“爸,妈,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任性惹你们生气。不过现在你们儿子混出人样来了,这里面是20万,你们先留着花,如果什么地方需要用钱,再管我要!”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眼神直视我的眼睛。母亲则无比担心的说道:“小鸿啊,这么多钱你从哪儿来的呀?!你跟妈说实话,没在外面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我说,“妈您放心,这钱是你儿子正经做生意赚来的!没回家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帝都做古玩生意,现在古董古玩的市场行情水涨船高,一天一个价,生意特别好做!”
母亲闻言非常高兴,笑地一张脸上皱纹都舒展了许多。她想了想,又赶紧说道:“你做生意那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啊,这钱你拿回去,妈有钱,用不着!”
我宽慰道:“妈您就别担心啦,现在您儿子已经在帝都买车买房还有存款了,您跟爸照顾我这么多年不容易,孝敬您老这些根本不算什么,您就收着吧,想买点啥买点啥!”母亲这才把卡收下。
当晚我跟父母聊了半宿,讲了自己的近况,也终于得到二老的支持和理解。母亲留我多住两天,于是便决定在家待上一个礼拜,好好陪一陪父母。
第二天一早,我故地重游,来到直隶的西大街古玩市场。还上初中的时候我就经常到这里来溜达,买写字用的笔墨纸砚。那时候喜欢古玩但没有钱买,却也不妨碍我在地摊上东瞅西逛,或者是到街边几位友善店主的古玩铺子里跟人家聊天讨教。
这西大街在清朝时是直隶府的中央主干道,不过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可就有点狭窄了。街道两侧都矗立着众多保存完好的明清代古建筑,千米长街及其附近的小片街区中分布着三种截然不同的业态——寿衣店,古董字画店,以及到了晚上便亮起暧昧红色小灯的按摩房。所以在这片地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能见到,非常有意思。
我信步走在街上,看到两边有买古玩的地摊,就饶有兴致的蹲下翻拣。直隶当地的古玩市场有个特点,那就是几乎每个摊位上都会有一堆白花花的瓷器残片,或者是一两件完整的白瓷盘碗瓶罐之类。这是因为,宋代五大名窑当中唯一一个的窑口在北方的定窑就位于直隶定县,以烧造白瓷著称。定窑白瓷有官民之分,定官窑只宋一朝烧造,而民窑白瓷的生产则一直延续到清代,质量上也是良莠不齐。
宋瓷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单色釉瓷器艺术的巅峰,即使残片也有着不低的价值,素有“一片宋瓷一两金”的说法。这些古玩摊位上成堆的白瓷残片和残器往往都是一麻袋一麻袋从废弃的旧窑址里挖出来的,仔细找找,里面保不齐就有一两片宋代的官窑!
当然,这些瓷片大多已经被人翻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捡漏的可能性极低。我撅着屁股吭哧吭哧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好的瓷片,倒是在一个摊子上收获了一只纹饰还算精美的清中期定窑鸳鸯戏水纹划花大碗,不值什么钱,权当是买了件土特产。
之前跟陆九爷吃饭的时候,他听说我要回直隶老家,便嘱咐说如果在市场上看见定窑白瓷的精品物件,最好是瓶子之类的立件,一定要收回来,要是看见能够确定是宋代官窑的东西,即使是残片都别放过——他有位主顾出高价找!
一路溜溜达达,转过街角,我终于看到一家熟悉的古玩铺子,店主40多岁,满脸的大络腮胡子,正坐在门槛子上跟隔壁字画店老板扯闲天唠嗑。
“李叔!”我迎上去,亲切的喊了一声。络腮胡子的大叔转头看见是我,非常开心:“小鸿啊,真是好久不见!还知道来看看李叔啊?”我笑道:“李叔你这说的哪里话,前段时间这不是刚毕业,忙着工作嘛,现在一得空不就来看您了嘛!”
李叔把我让进屋里,热络的问道:“咱们这直隶府的大高材生,现在到哪里高就了呀?”我有些不好意思:“李叔,我现在啊全职做古玩生意了!”
“哎呦呵,行啊,小伙子长本事了,敢情现在跟李叔是同行!”络腮胡子大叔哈哈大笑。
大叔叫李达,想当年他的古玩铺子刚刚开张的时候,我就是这里的常客了。在西大街买完笔墨纸张或是逛完地摊,常会到大叔铺子里待会儿,听他用浓重的直隶方言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古玩行里的有趣故事。李叔又问了问我的近况,调笑说老大不小的,是该讨房媳妇好好过日子了,给我弄了个大红脸!然后他又再次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李叔您别闹……对了,跟您说点正经事儿,您店里现在有没有档次比较高的定窑白瓷物件?最好是官窑,最好是立件。”
李叔闻言吃了一惊:“小鸿,你能拿的动这一路货?”
拿不拿的动,在古玩行里就是买不买得起的意思。我点点头,李叔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感叹道:“后生可畏呀,咱们这才多长时间没见,你都把古玩买卖做这么大了!真厉害!”
李叔长吁短叹了一番,这才说道,“定窑白瓷的好物件,我手里就只有一个碗,大约是元末明初时期的精品民窑器物,头模的印花,凤穿花纹,这东西档次够不够?”
“看一看,价钱合适的话也可以收,但比我想要找的档次还是低了些。”我摇摇头。
李叔又仔细想了想,忽然激动起来,按住我的肩膀说道:“小鸿,说来也巧,就在不久前,咱们这市场里还真出了一对儿南宋的定官窑梅瓶!南宋的定窑官仅次于北宋官器了,你要档次高的,这件东西总够了吧?!”
我一听也很兴奋,忙问李叔东西在什么地方。李叔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就在两个多礼拜之前,直隶市区附近有一户农民家里的老爷子去世了。老爷子生前爱喝酒,家里办丧事的时候就准备把他生前用来装酒的一对儿白瓷瓶子跟着一块下葬。等到出殡的那一天,大儿子披麻戴孝捧着遗像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头,二儿子抬棺,三儿子则一手一个捧着这对儿白瓷瓶子,里面装上最好的土酿散白酒,一路哭哭啼啼奔墓地而去。不曾想,这村里有位风水先生,早年间走南闯北,很有些见识。他一眼就看出老三手里捧着的瓶子不一般,而且还是成对儿的!
于是这风水先生就惦记上了。老爷子刚下葬没两天,他就趁夜挖开坟土,把这对酒瓶掏了出来,偷偷拿到西大街的古玩铺子里,卖了10万块。
风水先生自以为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大街的古玩店里收到的一对儿南宋定官窑的宝贝梅瓶,很像老爷子那对酒瓶!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三兄弟的耳朵里。加上之前老爷子的坟土似乎被人动过,几个兄弟心里怀疑,将老爷子的坟重新刨开一看,果然不见了陪葬的酒瓶。
这下一家人可不干了,怎么着,老爷子的遗物里竟然有宝贝,结果这宝贝最后没落在自己家人手里不说,竟然还给人偷了,这还了得!他们找不到是谁盗了老爷子的墓,干脆就披麻戴孝的跑到西大街上那家收了瓷瓶的古玩铺子门口闹事,打闹之中还把原本成对的瓶子摔碎了一个!
李叔说到这里,惋惜不已地唉声叹气:“收梅瓶的这家店铺老板知道自己收了赃物,理亏在先,只能落了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后来这家人找到了盗老爷子墓地的风水先生,逼着他交出了卖瓶子得来的10万赃款;又去跟收瓶子的古玩店老板说,他原本想卖80万元的这对瓶子,成交后必须分他们一半!
“不得不说,如果这对儿梅瓶依然保存完好的话,这家人提出的条件也不算苛刻,毕竟给出一半也就是40万之后,店家依然有小几十万的赚头。但现在成对的瓶子碎了一个,另外那只的价钱可就大打折扣了!”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古玩其实非常注重成对成套,像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面演的那样,和大人把两个一模一样的瓷碗摔碎一个然后还得意洋洋地说我另外这只碗瞬间就身价十倍啦,这种的场景纯粹是艺术加工。其实两只碗成对的价值,要比一只碗的价值乘以二要高出太多太多。而且汝窑、钧窑、官窑、哥窑、定窑虽然同为宋代五大名窑,但其实定窑白瓷因为存世量大,其市场价格比其他四种要低不少。单只南宋定窑官器的白瓷梅瓶,通常的市场价格也就是在20万上下。
“后来也有几波主顾到店里去看过,对只剩单只的梅瓶出价15——20万不等。本来要是按照古玩铺子老板的意思,能挣点钱,卖了就卖了,大不了自己把本钱拿回来,把赚头都给老爷子的家人,也好过现在天天被人堵门哭丧啊!可老爷子的家人死活不许,跟铺子老板说你卖多少钱那是你的事儿,但是必须要拿出40万给我们!”
“所以这个事儿就僵住了,单只瓶子卖不上价,铺子老板总不可能自己掏出40万吧!现在老爷子家里的人每天都披麻戴孝的在收瓶子的古玩店铺门口撒泼,赖着不走,扬言不论谁想买瓶子,都必须要给他们40万,否则就甭想把东西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