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陆九爷打来的电话,声音焦急非常。当下便掉转车头直奔报国寺。
一进广纳斋的大门,就看见陆九爷和小六子一人守着只大脸盆,手里拿着刷子,正满头大汗地用力刷着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都是在刷瓷器!小六子刷的是一只瓷盘,而陆九爷刷的则是一只瓷瓶,这两件瓷器,都是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白色污垢,放在水里用力刷几下,一盆清水很快就变得浑浊不堪。在两人的脚边,还堆着另外七八件表面同样覆盖着白色污垢的瓷器,污垢薄的地方还能隐约透出釉上的纹饰颜色,但大多数地方都被覆盖的一丝不漏,只能看出器形,但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窑口和纹饰的瓷器。
九爷见我进来,招呼道:“鸿小爷,快,过来看看这些东西!”
我走近一看,陆九爷手中正在刷的那件瓶子已经露出了大半的釉面,是件青绿色的龙泉窑剔花鸳鸯纹天球瓶,看形制其制造时代应该是在明代中晚期。虽然陆九爷已经刷掉了瓷瓶上的绝大部分污垢,但露出的釉面上还是有些地方沾染着白色的痕迹,无法彻底祛除,瓶子腹部靠下的位置,更是斜着生长出一只小小的藤壶!
藤壶,是海洋当中分布非常广泛的一种生物。不论什么东西落到海里过上几年,往往都会有藤壶在表面附着生长,甚至经常被潮水淹没的潮间带上也常能见到这些顽强的小生命。
既然陆九爷手里的这只瓷瓶上长着藤壶,肯定是在海里待过的。那上面的白色污垢也就好理解了,应该是海水长时间腐蚀而形成的钙质层和风化层。这么说来,难不成……
“陆九爷,您手上的,还有旁边这些,都是……海捞瓷?!”
陆九爷竖了个大拇指,称赞道:“不愧是鸿小爷,果然见多识广,正是海捞瓷!”
我对于海捞瓷这种东西所知有限,但一些大致的了解还是有的。我国历史上,不论宋元明清,都曾有过大量出口瓷器的时期,这些瓷器被称为外销瓷。瓷器出口,主要依靠海路运输,但因为缺乏现代航海技术,在古代船只出海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许多运输瓷器和茶叶的商船,离港之后遇到风暴暗礁,就此沉没。因此在我国南海以及东南亚海域的古代航路沿线,水面之下至今还淹没着大量满载珍宝的沉船。而从这些沉船当中打捞起来的瓷器,就被称作海捞瓷!
陆九爷手指划过靠里门那边墙壁摆放的条案:“您看那边,条案上那几件也是同一批来的东西,今天下午刚刚刷出来!”
条案上摆着四只盘子,一只碗,一只香炉。我一眼扫过去,发现其中有四件青花,应该都是清中期的产物。那只香炉釉色青里发灰,底部露胎处胎质粗糙,应该是元代制品。而另外一只盘子虽然也是青花,但青料颜色湛蓝微紫,线条细节处可见醒目的铁锈斑花,居然是件苏麻离青的明代永乐青花!
“啊,九爷,居然还有一只永乐青花盘!”我不敢置信地指着地上那堆尚未洗刷,表面覆满白色污垢,看上去和破烂无异的瓷器,震惊道,“难道您也是从这堆破烂里刷出来的?!”
九爷嘿嘿一笑:“您说呢?一批收的,自然也是从这里面刷出来的!”
外销瓷中,只有清代有许多来样加工的物件,其上可以看到中西方文化元素在瓷器纹饰色彩上激烈碰撞和融合的痕迹——我之前在暗标会上收到的那件粉彩外销瓷大盘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但除清之外,其他朝代的外销瓷并没有这种文化交流的痕迹,大多原汁原味地保留了出传统瓷器的工艺技法和釉色纹饰。眼前的这件永乐青花盘的艺术风格,就与内销的同时代民窑产品一般无二。虽然并非官窑,但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民窑当中最顶尖的货色!
明初的永乐宣德两朝,使用一种与元青花所用青料相同的钴料制作青花瓷,这种被称为“苏麻离青”的钴料,铁含量极高,同时锰含量极低。因此永宣青花的纹饰颜色蓝中带紫,鲜艳明丽,美丽非凡,绝冠明清两朝!而且因其含铁量高,往往会在线条细节处形成独具特色的“铁锈斑”,备受后世推崇。
陆九爷居然从堆成批收购的海捞瓷中刷出了一只永乐青花瓷盘,单此一件东西,估计就已经挣回收购价格的数倍了吧!
我捧起永乐青花盘,走到窗边借着投射进来的阳光仔细观察,发现其保存状况并不太好,海水的长期风化侵蚀在釉面上留下许多磨损的痕迹,铁锈斑所在之处受损尤其严重,有些锈斑周围的釉面甚至已经部分脱落!
“唉,真可惜,品相差了些,不然还真是不得了的好东西了!”我惋惜道。
没想到,陆九爷却是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鸿小爷,我跟你想的不同!我以为,海捞瓷的品相差些,完全不妨事!甚至恰恰相反,品相差才是它最有价值的地方!”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我无比讶异地问道。
“鸿小爷以为,海捞瓷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额……量大?容易打捞?”
“都不是,而是一个‘真’字!”陆九爷娓娓道来。“海捞瓷由于品相所限,目前市场价格的确并不高,如我这样成批收进来,就更便宜了!现在的古玩收藏市场一天火过一天,不仅精品瓷器涨价飞快,各种赝品更是层出不穷。而海捞瓷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海水当中浸泡了至少上百年,其釉面上受到海水侵蚀的特征非常明显。因此在未来的几年里,收藏者不需要太多知识,只要掌握几个简单的小技巧,就能够辨认出真正的海捞瓷!再加上价格相对低廉,如此一来,小爷您说,海捞瓷会不会火?”
“高,实在是高!陆九爷,要不怎么说您能当我们这些小年轻的东家呢,就凭这见识,不服不行啊!”我听完九爷的高见,激动地挑起了大拇指!
“哎呦,鸿小爷您就别埋汰我了,什么东家,我可不敢当。”陆九爷拱了拱手,谦让一番,然后靠近我小声说道:“这次叫鸿小爷过来,就是因为这海捞瓷!我这批货是从一个金陵来的贩子手里收的。那贩子在金陵本地的古玩市场上收购了这些没有刷洗开的海捞瓷,不知里面的东西咋样,自己不愿意赌,便加价卖给我了。据他说,最近一个多礼拜,在金陵地面上突然出现了大量这种表面覆盖着厚重风化层的海捞瓷,成堆成堆批发。附近不少古玩贩子都跑过去收,还给这种卖法起了个名字,叫做‘赌瓷’!”
“我怀疑,这是有人意外发现某处沉船密集的海域,发动沿海渔民进行了打捞,这才会有如此大批时代、窑口各不相同的海捞瓷同时在市场上出现!而且就从我们下午刷出来的这几件来看,里面真有好东西!我知道鸿小爷向来是有大气运在身的人,不知您有没有兴趣跑趟金陵,赶赶这次‘赌瓷’的大潮?”
“本来是不怎么有的,但听完您刚才对海捞瓷的那番高见,我还真想去见识一下了!”我兴趣盎然道,“什么时候出发合适?”
“事不宜迟,越早出发机会越好!我估计顶多再过一个多礼拜,这波东西就全都流散开了!若是晚几天再去,就只能赌别人挑剩下的东西了!”
“既然如此,那我干脆今天晚上就出发!”
“如此最好,那我就在帝都等着鸿小爷的好消息了!”陆九爷拱手。
“不过九爷,我有个疑问,很久之前就想请教您了!”我嘿嘿笑道:“您既然知道那么多收古玩的道道,各种消息又特别灵通,自己为什么从来都不去外面收东西?就说这次金陵出现大批海捞瓷的机会,以您的眼力,去捞上一笔金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吧?”
陆九爷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鸿小爷,您想想自己,从开始到处跑着收古玩到现在,这才过去几个月啊,总共遇到过几回危险了?”
“两个月,两次生死一线!额,这么一说,还真挺频繁的!”我挠头。
九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年轻那会儿,也是到处跑着收玩意儿的,但后来遇到过一次危险,被劫财夺宝,那之后就再也不敢出门啦!能像现在这样,我就挺知足了!每天足不出户,就有人带着东西来店里,虽然成本高点,但一个是量大,再一个我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去跟主顾们搞好关系,妥妥的旱涝保收,鸿小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告辞了陆九爷,我首先到火车站买好前往金陵的通宵卧铺,然后便回家准备出门所需的一应物资。乌兰图娅从补习班放学回来,我跟她说自己要出门两天,小姑娘眼泪汪汪的,十分不舍。我给她留下足够一个礼拜花用的生活费,叮嘱了几句,让她万一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给小杰打电话,并且每天要跟我通话报平安。
当晚,我独自一人躺在卧铺车厢中,远赴千里之外那座从未去过的六朝古都,颇有一种千里走单骑的感觉。
胸前,是晓晓赠我的双鱼玉佩,以及那枚尚未来得及送出的摩羯玉佩。我隔着衣服,用手指反复摩挲着两枚成双成对的温润美玉,听着窗外传来节奏感十足的哐当声,渐渐进入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