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炽烈得过分,还没到三伏天,甚至连大暑都未至,地上那方人称帝都的城池,已经炎热难耐。
有人说今天的燕京,蜗牛都不敢在柏油路上爬,会被烫熟,赵宇林认为并不夸张。
“姐夫,你跟孙家小姐要去西藏旅游吗?”
周一点扛着自己和姐姐的两大包,笑容挺兴奋。
当代的年轻人,被网上那些文章洗脑得很严重,提起西藏大理就心思神往,以为那是圣地,从众随大流地都想去看看。
说是说洗涤心灵,其实赵宇林当年八百里苦行的时候,在入藏的高速公路旁,看到最多的不是朝圣者,是用过的碧云套。
压根儿没得信仰的人,跑去宗教圣城,荡涤个毛的心灵。
“不是。”
赵宇林从他手里拎过两只旅行箱,替小舅子分担了大部分负累。
“那去哪儿?”
周一点依然很兴奋。
周彩凤浅笑嫣然:“这孩子自从开始放暑假就待在园子里,被闷坏了,你别见怪。”
赵宇林漫不经心道:“自己的小老弟,没什么可见怪的。”说着又拍了拍周一点的肩膀,“去青海,会有不一样的风光,到时候多拍些照片,很适合传到社交网络上装文青。”
三人有说有笑,一路上并未遭遇堵截,随着越来越近的庄园大门近在咫尺,周彩凤的阴翳情绪逐渐消弭,变得开朗了许多,话头也多了起来。
不过生活总是喜欢闹点波澜似的,眼看着就要风平浪静走出大门,那扇大门却突兀地缓缓开启,周海阁带着几十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的保镖,从外面走了进来。
两行人迎面撞上。
“看来我回来得很是时候。”
周海阁咳嗽两声,很慈祥地看着周彩凤:“要出门,怎么也不提前跟二叔说一声?”
城府与地位兼具的人,演技是必修课,都是极擅长演戏的,比如周海阁此时,就把一个宽厚长辈的形象,诠释得惟妙惟肖。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很关心自己的大侄女。
周彩凤粉唇微张,还未言语,便被弟弟按住香肩,抢先往前站了一步,于是只好踌躇着止住情绪,牵上了赵宇林的手。
周一点将背后两只大包墩在地上,痞兮兮地说道:“二叔,我跟姐姐都是成年人,出去玩玩不需要向您打报告吧?”
周海阁眼神凝在那两包两箱的行李上,背负双手,稳如一座八风不动的泰山,有威严,也有威慑。
“大哥不在了,我这做叔叔的自然要负起责任,最近外面乱得很,还是别出远门的好。”
周一点拔高音量,问道:“那我们非要去呢?”
周海阁微笑道:“一点,周家是世家,人是活的但规矩永远是死的,你这么大了不会不懂,做家长的管不住孩子,成何体统,你说呢?”
周一点后退两步,站回之前的位置,朝赵宇林报以无奈笑容,意思是:看吧,我就说不会那么简单。
赵宇林没有回应,转过头面向前方,神情冷漠得很,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也没开口说话,因为周彩凤已经松开了牵着他的手,莲步轻移站到他眼前。
两人对视,赵宇林仿佛看到周彩凤眼里有座山,明眸坚定,但其实那座山就是他自个儿。
周彩凤大概也从他眼里看见了什么,回身凝望着那位数月前还很亲近的二叔,以及几十个不苟言笑、如机器人般冷冰冰的黑西装保镖。
“父亲和母亲不在了,法律上,我已经成年,一点下个月也满十八岁,所以我们并不需要监护人,即便有也应该是我做一点的监护人,退一步说,爷爷还健在,二叔你无权干涉我们的自由。”
清音微颤,这兴许是这位痛失双亲的豪门千金,第一次真正站在叔伯长辈面对面的位置,讲她所理解的道理。
赵宇林就在周彩凤身后,宛如一座永不倒塌的大靠山。
“那你和弟弟离家远行,老爷子首肯了?”
周海阁问道,姿态尤为自信,似乎对问题的答案尽在掌握。
但周彩凤却比赵宇林预期当中要平静许多,声音依旧有些发颤,背影纹丝不动地倔强,说道:“出门旅行这种小事,不必要打扰爷爷的清静。”
“或者有必要,只是你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肃。”
周海阁深邃地看着赵宇林,说道:“彩凤,大哥大嫂走了,你和一点身上背负着什么,心里必须清楚才是,老爷子很疼你们姐弟俩,担心你们步了大哥大嫂的后尘,所以不得不处处小心,可你不体谅大人们的良苦用心也就罢了,还主动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万一某些人别有用心,你可追悔莫及啊。”
“二叔大可以明说,何必指桑骂槐。”周彩凤向后伸出手,赵宇林会意,乖乖把手交过去,两人便又牵上了,就是姿势有些奇怪。
“他叫赵宇林,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要托付终身的男人,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那彩凤就跟您表个态,我所拥有的一切,以后都是他的,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当然知道,甭说周海阁,赵宇林一个外人都知道,周彩凤指的是自己所有的周氏企业大量的股份,想必,对面几十个全黑的保镖也是明白的。
“彩凤,你有些冲动了,叛逆期的孩子,二叔能理解你,不过理解并不代表要纵容着你胡来。”
周海阁一张细长偏窄的典型老狐狸脸,终于不再是那副波澜不起的死样子,隐隐动容。
他最关心的东西,不可能无动于衷。
周彩凤说道:“叛逆期吗,大概是这样的,可是那又怎样呢?周家的祖业和周氏企业两项资产泾渭分明,前者属于周家整个家族,后者是我爸爸一手打拼创建的,遗嘱里分配得很清楚,爸爸妈妈的股权我跟弟弟各分一半。”
“弟弟的那一半,等他下个月十八岁生日过了,要怎么处理是他的自由。我这一半,要怎么处理也是我的自由,就当我是个败家女好了,遇人不淑把自己的股份挥霍一空,那毕竟也只是我自己不争气。”
“作为宗亲长辈,您可以指责我,但不能指摘我,因为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别人插手一点都是越俎代庖,说得过分一些,您没有那个权力不是吗?”
“所以,是您分不清现状,问题不在我和一点身上。”
说得好!
赵宇林心里默默给小媳妇儿点了个赞,再看周海阁,脸色已经毫不掩饰的臭,阴沉得能滴水。
周彩凤这算是把话说透了,而有的时候,话说透就意味着撕破脸。
“姐,我的股份也给你,你说了算,给我留买房子娶老婆的钱就行。”周一点说了句贼没出息贼没抱负的话,等于在于周海阁本就僵持到了极点的关系,再狠狠地补上了一刀,彻底没有回旋余地了。
赵宇林想过离开庄园多少难免波折,也想过撞上周海阁,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以前周海阁对付周彩凤姐弟,采取的措施无外乎绑架软禁,想尽办法争夺周氏企业的股份,兴许还念着叔侄的那份钱,也可能碍于家族关系,所以一直没用最有效率的手段。
不过今天周彩凤、周一点说出这番话之后,他或许就不会再迂回了。
至于最高效的手段,自然是杀人越货。
很多事情,肯杀人跟不肯杀人办起了的难易程度,其实天差地别,赵宇林相信周海阁做得出来。
商人轻别离,生离死别冷暖羹汤,不如酒场谈笑名利宏图。
赵宇林把周彩凤的小手牵着放在旅行箱的手柄上,抱着她俩人互换了位置,踱步到周海阁身前,微笑着,双眼眯成两条线。
比一般男生长很多的睫毛,点缀着狭长弯曲的眼尾,像条柳枝,所以陈思瑶常常说他这王八蛋眉眼清秀惹人垂涎,心肠歹毒龌龊令人作呕。
“给你脸了是么?”他趴下脑袋低声说道。
周海阁沉着脸沉着声音:“小兄弟,铁了心要护着这丫头?”
“我的女人,我不护着谁护着?指望你这个亲二叔?”赵宇林讽刺道。
周海阁眉头皱了皱:“我本不想做到这一步,但姐弟俩太倔强。”
赵宇林笑了:“无耻的人我见得多了,抢人家的东西还能这么义正言辞的,我也见得多了,不过提醒你一句,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玩意儿,收拾得也最多。”
“年轻人……”
周海阁神情愈发深沉,都说忠言逆耳,但出言不逊有时候更逆耳:“我上次就想说,你这么没有资本的嚣张,不怕栽到坑里么?”
“你这么没有德行的做长辈,不怕报应么?”
赵宇林反问道:“人家缺德的挨千刀的,顶多就是生儿子没屁眼,你都丧天良丧到生不出崽子了,还不知道收敛点?”
……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赵宇林这句话,硬生生戳到周海阁最难以启齿的软肋。
燕京市很多人都知道,周海阁奔五的人了,膝下却没个一儿半女,就连四十岁那年收养的儿子,都在八个月大的时候,喝奶呛死了。
暗地里流言蜚语自然不断,而说得最多的,便是他这些年来的下作手段遭了报应,要断子绝孙。
有钱有势的人最信因果天理,但往往也最昧良心。
“你在逼我!”
稳如泰山的周海阁阴沉到了极点,情绪爆发得十分明显。
如果说周彩凤和周一点姐弟俩,把叔侄那点情分彻底撕烂,赵宇林最后那句话,无疑是在撕烂的碎屑上,又踩了两脚。
周海阁已经确定要下狠手了。
赵宇林却笑得格外灿烂:“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