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宇林在很多方面都是不讲原则只讲底线的,因为从那些堪称人间地狱的地方走过,只有唯利是图的小人才能安然活着。
但能做君子,谁又愿意当小人?
仅有的几样允许保持原则的事情上,他不会被因势利导而妥协。
所以他没答应替秋白马向陈思瑶传授长春功,即便在对岸等着他的,或许是他惦记了将近整二十年的答案。
自然,秋白马最终也没抛弃自己的原则,将孽龙邪券的消息无条件地告诉他。
亲兄弟尚且明算帐,何况他们只是一对师叔与师侄。
——买卖谈崩了,双方都不愉快,难以想象一个年逾六旬的花甲老人,指着一个二十冒头年轻人的鼻子骂他迂腐该是怎样滑稽荒唐的画面,但当晚在镜湖边,秋白马的确指着赵宇林鼻子骂了他,比旧社会走过来的老年人还不懂变通。
不欢而散。
夜里赵宇林跟师叔还有小舅子挤在那张冷硬的木板床上,很不舒服,老头儿打着瞌睡很快入眠,鼾声时起时伏,吵得旁人不易入眠。
三个女生早早洗漱完毕钻进被窝取暖,此时睡得已然香甜,不受老人鼾声困扰。
赵宇林看了看身边的周一点,俩人大眼瞪小眼,前者面无表情,后者苦笑不已。
炉子里的火燃得愈发旺盛,隔着铁皮盖子都能看到炉眼中火苗燎得晃眼。
苦寒之地,这是唯一能让简陋小茅屋暖和的器物,赵宇林想起了大约一千八百多天以前,自己刚来化龙谷的时节,差不多也是七月。
那时候没有这间茅草屋,当然也没有这个小火炉。
修炼长春功已入化境的秋白马不需要这些闲杂事物,一方山洞铺上干草,便是上等洞府,称之为半仙人物半点不夸张。
但赵宇林没有那等火候,甚至连风老头的八重般若都未曾修习,十五岁正值生命力最旺盛又最怕风吹雨打的当口,受寒上身弊病绵长。
于是一老一少合力在这化龙谷山隘半腰上,搭建了如今这间茅草屋,又从后山草场里套了好些小牲口,到谷外镇里换来这么一个炉子,让赵宇林在谷中平稳度过了小半年时光。
大病只生过一次,初到谷中还未建起茅屋那会儿,他在山洞里睡了一晚便染了风寒。
凌晨天蒙蒙亮之时,秋白马背着他健步如飞,翻越山谷跑了二十多里山路,踹开了熟睡中那位藏医的门。
当时高烧得脸红脖赤的赵宇林趴在老师叔的肩上,迷迷蒙蒙间,心头有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在龙洞村,风老头自己便是个神医,家中也常备着药草,徒弟生病大抵不过一碗汤的事儿,不会搞得那么惊心动魄,也没机会。
赵宇林依稀记得师叔肩膀上的味道,有皂角香,有野菜香,还有野兽油脂的怪味,就和现在屋子里混杂的味道一样,总之都是格外好闻的。
唯独不同的是,五年前师叔身上有濡湿的汗味,自己也头脑滚烫,一边嗦嗦汗下一边冷得牙关打颤。
日夜交替数载春秋,自己从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转眼变成威震一方的兵王,师叔还是当年的老样子。
苍老的样子。
长春功毕竟只能延年益寿而不能令人长生不老,迄今为止,养丹庐近百代传人中,寿数最长者不过一百四十余年,该老的依旧会老,会死的一样会死。
重逢秋白马,师叔的头发比五年前更白,他只是比普通人衰老得缓慢些而已,终究难逃一杯黄土的世人宿命。
赵宇林仍然沉默地盯着那个炉子,宁静黑暗的小屋只剩寂寥,三个女生睡着两张床垫,足够宽敞,睡相各有不同,炉子就在她们床边,距离温暖最近,铁皮盖小孔里的摇曳光影极是醒目。
燃烧至后半夜,鲜艳的火光逐渐微弱,赵宇林披着大衣下床,往炉眼添了几块干牛粪,不多时,炉火重新旺盛,屋子里温暖如旧,他给孙乐灵掖好踢开的被子,然后才浅睡而去。
早晨周一点起得最晚,睁开眼首先做的便是嚷嚷,喊着浑身疼不想动。
昨天的运动过于剧烈,虽然赵宇林已经指导他打了一套太极,但突如其来的刺激,那身年轻的肌肉筋骨仍旧没能无视。
周彩凤与两名女生淘米洗菜准备早饭,赵宇林则跟秋白马去了后山,深入高原荒野采回许多草药,接着又烧了满满一大锅开水水倒进黄桶,早餐结束水温刚好合适,草药药力也基本融进水中,赵宇林把女生们打发出茅草屋,让周一点进桶泡澡。
“姐夫……你是不是在水里放了蒙汗药啊?我怎么、有点困呢?”
泡了半个钟头,周一点双眼开始打架,昏昏欲睡。
“睡吧,睡一觉就又生龙活虎了。”
赵宇林站在桶边,右手在小舅子身上摸来摸去,按了几处穴位。
很快周一点便抗不住汹涌袭来的困倦,刚起床不久,又闭上眼睛沉沉睡着。
秋白马看着泡在药里的年轻人,啧啧称奇:“这么好的苗子,难找,对得起这一桶药了。”
赵宇林说道:“也只有这桶药能对他有帮助。”
秋白马捻着花白胡须,问道:“这么上心,因为是外面那丫头的弟弟,还是真心舍不得这身灵气根骨荒废?”
赵宇林想了想,道:“二者皆有,不过惜才占大头。”
秋白马不知起了何种念头,摇头叹息起来,又说起这辈子独独一件的伤心事:“你才二十几岁就收徒弟了,要说,师兄这一脉还真是人丁兴旺,不像老头子我这天煞孤星,怕是注定要一世孤寡,羡慕不来哟!”
赵宇林低头看着火炉,一语不发。
约莫两个小时过后,浴汤渐凉,周一点缓缓睁眼,醒转过来,身体将浴汤里的药力吸收了七七八八,精神头强劲如初,扭了扭手臂腿脚,大呼神奇。
“姐夫,你这药浴太给力了,要是咱回燕京开家黄桶浴会所,能挣大钱!”
商人世家的孩子,总是下意识地瞅着商机,赵宇林却只是丢了块破布给他擦拭身子,全然未将所谓的商机放在心上。
不是他有多清高不屑经商,能赚钱的事儿他都喜欢,不过很多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容易,就比如药方根本不可能外传给别人,以及这桶药汤所用的药材,有些产量极低,只有青藏高原极险峻处才能采到,供几个人药浴尚且可行,开门做生意一天少说得泡几十桶,数月下来便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
这种事,光是想想都觉得不现实。
此间事了,孙乐灵和陈思瑶吆喝着要去草场里玩耍,赵宇林又背上昨天的牛角弓带上箭囊,领着一众小伙伴往后山进发。
秋白马每天都有自己的去处,没跟他们同行,带上自己那张大牛角弓,翻过山隘往别的方向走了。
草场的气候还是那么温暖,微风不急阳光不燥。相比之下,化龙谷内的严寒就显得不怎么客气,也难怪女生们不是很愿意待在那里。
今天的时间还有很多,他们往草场更深处去了,整片草场便好似缩小版的苏丹大草原,生气十足,绿草间奔行着各种飞禽走兽,连周一点这个男生也忍不住大惊小怪。
“哇!快看!那里有只鹿宝宝!”
“野牛!”
“赵宇林,那个是不是秃鹫?”
“瞪羚?!”
“我去——这些动物貌似不应该在华夏出现吧?”
仿佛来到了教科书不曾提及的青海湖地区,许多本应出现在国外、甚至整个亚细亚洲都没有的物种,都在草场上活跃着,很自然,好像它们原本就属于这里。
周一点怀疑自己以前读了假书,孙乐灵她们也是如此。
以至于后来见到五头大象施施然从眼前走过,三名女生和一名小男生十分麻木了,因为在这地方看见什么东西,似乎都不值得一惊一乍。
赵宇林终于知道老道士当年不是跟自己吹牛比,因为草场里确实有非洲狮,并且不止一头,已经繁衍出了小种群,粗略一眼扫过大概有十几头,属于这片草场里的顶级猎食者。
“赵宇林,狮子肉好不好吃啊?”陈思瑶凑上前问道,挂着馋相。
第六兵王登时面如土色,他有理由相信,假使这群狮子里面有任何一头被自己弄死,秋白马都能找他拼命。
这可是从非洲带回来的活物,其中过程艰辛可想而知,跨越洲际让这些远道而来的狮子健康活着,繁衍出下一代又需要花费多少心血?
“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赵宇林嘴角颤抖着说道。
“这有什么危险的!”陈思瑶看上去很随意,“你把你那个师叔想得太小气了,昨天晚上人家不是才请我们吃了一顿大餐嘛?吃他一头狮子人家不会介意的,再说了我们又不带回去吃,就在这里野炊烤肉,没准儿等我们走了,你师叔都还没察觉呢!”
赵宇林神情愈发凝重,重复道:“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就如同一个投入毕生精力都在收藏古董的老人,你要当着人家的面砸掉人家最得意的一件藏品,这种事无异于杀了人家的老伴燎了人家的房子,简直不是可恶两个字能形容的。
秋白马一生求道,追逐生命真谛还在其次,老人家很享受欣赏生命独特的美感,这草原上有许多青省没有的物种,便是他珍视无比的藏品,万金不换。
棕熊吃了也就吃了,毕竟是青海湖地区的原生物种,少一头不碍事,当初弄进草场也没花功夫,但有些动物就不一样了,千辛万苦才弄到这里,倘若被几个不懂事的娃娃给吃掉了,何其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