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敌人,就有可能成为朋友,尽管利益驱使下的朋友,听上去似乎不太美丽,但某种意义来说,利益撮合的关系,往往最是牢不可破。
“商业势力集结得再多,毕竟也是有限度的,华夏官方不可能放任自流,让民间力量威胁到官方力量。”唐如风说道。
“这点门道,赵小哥即便没怎么在华夏大地行走,也应该看得透。”
“这就是唐门举棋不定的原因?”赵宇林问道。
唐如风拇指之上不知何时套了个玉环,莹白色,光泽澄澈,镌刻着金色铭文。
那是少门主的扳指,偌大的唐门仅此一枚。
但凡得到这枚扳指的人,不出意外,将来百分之九十九都会成为整个唐门的掌舵人——是整个唐门,不是某某分堂。
“唐门的历史源远流长,或许比赵小哥知道的时间更久,从替江湖人打造各类暗器飞刀,到成为大巴山里人人望而却步的门派,数千年时间不倒,倚仗的并非暗器毒药,而是审时度势和投机钻营。”
唐如风语调缓慢:“眼下局势水深火热,躁动不得,以静制动方为上策,换言之,中立是最好的立场,因为手里至少捏着两个选择。”
赵宇林知道卖弄睿智的时候到了,不在藏拙,笑道:“两个选择是不错,但另一个选择再如何诱人,我想唐公子都不至于自大到跟华夏官方站对立面。”
时代不同了,这年头可不比封建王朝时期,造反只能是天方夜谭。
至少几十年之内是这样的。
“顺利攀过险峻深渊的人,反而更酷爱稳中求胜。”他说道。
唐如风那张英朗脸孔,总算写满不符年纪的淡然,人如其名,像风一样过而无痕。
此时,却有了一抹寻味之色,眼底彷徨。
“我该夸赵小哥心如明镜呢,还是怪赵小哥不懂事呢?”
有些东西氤氲晦暗,看透望穿需要大智慧,那么能勘破这层虚妄的人,自然是聪明至极的,但看穿之后还要将其说穿,却又显得傻呵呵的。
这并不矛盾,因为谁也没说过为人处世是一件事,事实上是两件。
——为人和处世。
赵宇林处世奸猾得很,但为人向来被诟病,过分耿直,有点没脑子。
对此,他的解释是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明人不说暗话。”
唐如风无奈摇头,笑容洋溢,说道:“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跟赵小哥绕弯子了。”
赵宇林从他笑容里读到了无奈,只是仍旧不明白,难道就非得百转千回,才能体现出说话的艺术?
在龙洞村,没人这么教他,在战场上,大家都挺忙的,忙着赚钱和保命,也没工夫拐弯抹角。
只有这些城里人,事儿是真多。
“唐门之中,大风向决定了站在官方的这边,也就相当于跟孙家站在同一边。”唐如风透了底,说道:“想扳倒孙家的那一拨,仍然在朝唐门抛橄榄枝,许以重利,但我并不认为他们能获胜,所以许诺的利益到头来可能是张空头支票。”
“所以我至今还没遇上过唐门的高手。”赵宇林说道,替对方补足了意犹未尽的话语。
唐如风再次无奈地笑了,面对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却感觉到了深深的代沟。
这人总喜欢把遮羞布撕开,把原本美好的留白,撕得鲜血淋漓曝露在阳光下。
按道理说,这种人一般都容易早死,然而人家奔波在枪林弹雨中,非但没有过刚易折,反而弄了个第六兵王的头衔。
艺高人胆大,用在这里大概很恰当。
于是他不得不把话说得难听些:“我认为赵小哥必须了解,民间势力明面上是斗不过官方的,也根本不敢跟官方斗。”
赵宇林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不善。
唐门少门主迎着目光直视过去,怡然不惧,继续抽丝剥茧说出想说的:“既然不敢明争,针对孙家手里美味的肉,他们自然也就不能明抢,只能暗斗。”
“之前他们曾用过许多阴谋,无奈孙崇岳本人就是个极擅此道的阴谋家,背后又有神州大地最大的大靠山,那些阴谋很快宣告破产,有些还胎死腹中,他们转而改变方向,开始使用阳谋。”
“以孙乐灵小姐为人质,无疑是最直接简便的方法。”
唐如风语气越发的缓慢:“不管他们抓没抓到人,绑架的事情每做一次,就是在孙崇岳的精神承受力上砸上一锤,所以即便抓不到孙大小姐,甚至有时候什么都不做,也一样能让孙氏集团在阴影雾霾当中笼罩着,越陷越深,度日如年。”
阳谋用得高明,往往能显奇效,比阴谋更好用。
那拨所谓倒孙的幕后之人,他们需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隔三差五安排人影响孙乐灵的安全,只要手脚利落不留痕迹,即便孙崇岳明知道是谁做的,没有证据也是无可奈何。
况且那些人都藏得很深,局外人只知道是哪一方,却不知道阵营里究竟是哪些人,想暗中报复警告都无从下手。
这种感觉是最让人气急败坏的,有力没处使。恶心,简直恶心。
而在此等重压之下,孙崇岳能强撑多久?
赵宇林只知道孙崇岳爱女心切,为了这颗掌上明珠,某日某刻,他真的有可能束手就擒。
……
其中利害,被唐如风挑得清晰明了,而说了这么多之后,接下来他终于要说的才是中心思想。
“隔靴搔痒毕竟不如真刀真枪来得实在,倘若抓得到孙大小姐,效果强于一切心理威胁,赵小哥应该怀疑,在华夏大地上,除了隶属于龙组的利剑,没有哪个组织比唐门更擅长偷人。”
此处所说的偷人,不是爬院墙摘红杏,而是真正的偷盗、偷窃,只不过窃取的不是物品东西,是活生生的人罢了。
再推敲整段话,貌似是句威胁。
短短一天时间赵宇林被人威胁了两次,他不太舒服,想当初行走于腥红黑暗之中,鲜少有人敢威胁他,怎么回到故国,人们都喜欢把他当软柿子捏呢?
是故国民风原本就不怎么友好,还是因为自己回来以后,一直没露过獠牙?
于是赵宇林咧开嘴笑了,牙齿很白,白如枯骨森森。
眼神很凉,凉如深秋晚水。
“我可是天谴啊~”
“什么?”
“你这么跟我说话真的好吗?不知道我不是人吗?”他的声音颇为疲倦。
唐如风与他对视的目光有些闪躲,闪躲意味着慌张,哪怕很少很轻很淡,但终究是怕了。
刚才明明怡然不惧。
“我是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修罗哦,小老弟。”赵宇林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站起来走到唐门少门主背后,唐如风看不到他此时是怎么样的表情,只是肌肤之上有着剃刀般的温度。
剃刀是寒冷的,也是锋利的,象征着撕裂与切割。
很荒谬的一种感触,却无比真实,唐如风不自觉将衣领抻了抻,贴在脖子上以免冷空气钻进去,然而收效甚微。
他回忆起唐门大庄园那间任何人不得靠近的神秘小屋,童年时后他曾偷偷跑去看了一次,此后对那间屋子里的存在便避若鬼神。
屋子里有个人,看不清长相与年纪,但带给他的恐惧感,与此时的赵宇林毫无二致。
妖刀村雨无端端到了赵宇林手中,而刀刃,悬在他背后靠左的位置,以村雨的锋利,轻轻往前推上那么几公分,刺穿心脏不是难事。
“这是赵小哥的待客之道?”
唐如风的声音有些干哑,极不自然,但似乎并没有恐惧。
“我没有待客之道,只有脾气。”赵宇林拎着刀,轻言细语说道。
唐如风说道:“生意本来就是这么谈的,我负责简明扼要讲明利害,你负责考虑条件筹码,个人的情感思想,放在生意里边并不理智,至少这种重量级的生意,不能被情绪所左右。”
并非每个人都是生意人。
赵宇林笑了笑,说道:“也许你是对的,但你似乎信心太足了一点,单刀赴会连刀都不带,就没想过你能威胁我,我也可以威胁到你吗?还是你觉得我没那个胆量?”
“我只是在想,活到赵小哥这步人生境界,尽管年轻,也应该懂得循规蹈矩的重要性。”唐如风说道。
赵宇林将细长的扶桑刀丢到床上,坐回原来的位置,两人再度面对面对话。
“如果是昨天,我会按照你说的那种方式思考,尊重游戏规则是生存的基本要素,这一点我不是生意人,用莽夫的脑子也能悟透。”
随即他低沉面庞缓缓升起寒烟,黑铁般骇人:“不过你计算的时候,少考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我刚刚死里逃生,正处在马上变成疯子又还没变成疯子的边缘,对一个疯子步步紧逼,唐公子难道不晓得自己在玩火吗?”
疯子就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
唐如风翘的二郎腿放下,皮鞋与地板碰出声音,伴随着一道沉重的鼻息:“第六兵王天谴,心理不该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赵小哥离发疯还差得很远。”
“但是对于脚踏绝地的人而言,多么胡闹的手段都值得尝试,因为没得选择。”
赵宇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