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翡眯着眼打量青玉杯中的茶水,几片带着花边的茶叶浮在面上,除了颜色清凉一点,没看出与外头的茶水有什么不同。接触到秋拣梅的目光,她略不满道:“早知夫君有此交情,也不白白费了一两银子。”
秋拣梅脸上笑意更深,自己吃了一回茶,“夫人那一两银子花的不冤枉。”
他话音方落,外头一阵喧嚣起,白凰翡移到窗前去看。一个老翁正在对面的黄葛树下展幡,幡上写着‘说书人’三字。小二殷勤地搬了桌椅过去,又捧了一盅茶过去。
那老翁坐下后,从随身布兜中掏出一柄竹扇摇了摇,吃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口便道:“今儿个小老儿要说的,是凰翡将军千里夜袭离崖关的故事。”
白凰翡撑在窗柩上的手滑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立在身边的秋拣梅,神色复杂。
秋拣梅与她并肩,含笑不言。
说书人竹扇一摇,长长的凉棚内寂静无声,只剩下老翁铿锵顿挫的声音:“胡人占我离崖,侵我国土掠我国人,凰翡将军临危受命,领着三十万大军星夜兼程赶往边关。咱们先不说将军能力如何,且先看看这离崖关地势。”
白凰翡双手微微一握,眸色冰凉地看向对面的说书人。
离崖乃是大荆西南门户,军事布防是白老将军亲自督造的,进可攻退可守。若非离崖守将与胡人勾结,怎么能叫胡人轻易夺了去?
“白将军领着三万红甲兵至离崖关前,以一万精兵叫阵,一万精兵设伏。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再进我灭。如此虚虚实实,叫胡人防不胜防。而她则领着五千红甲兵,攀岩而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越过关前天险之地,一路斩杀敌人岗哨,将离崖关内的胡人变成了个没头苍蝇……”
老翁话音刚落,凉棚内一片拍掌叫好声,铜板铺天盖地地落在凉棚前空旷的野地,杂着好些碎银。也不知是给那位兵家诡谋的女将军,还是给这个说书人。
白凰翡眼中有一丝阴凉,咬了咬牙,生生地将满腔的怒火压了下去,转身坐了回去。
外面这些人不知道,那一场与时间为敌的千里奔袭中,有多少将士埋骨荒山。他们更不知道,三万用生命为大军拖延时间的红甲兵,已经葬身离崖关外的黄河道。他们到死,也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他们以命相护的国土。
长达半年的浴血征战从白发老翁嘴里缓缓淌出,故事还未说完,一盏茶的时间到了。老翁不再说下去,收了竹扇,起身仔细地将幡旗收好,套上布袋子。
小二将野地上的铜板碎银都捡了起来,仔细按三七分,将少的一份送到老者面前。
老者一手拿着幡旗,一手将搭在肩上的布兜牵了出来。看着铜板‘哗啦啦’地溜进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朝小二点了点头,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秋拣梅立在窗前,看着老者步入一条杂草丛生的林间小道,他转身拉着白凰翡跟了上去。
青葱竹林的尽头是个不大的湖泊,湖泊外头就是横贯荆国的渡江。靠着湖泊有两间用麦秆子掺和绵竹搭建的草棚。老翁将幡旗立在门下,转头看着跟来的两个年轻人。
秋拣梅带着白凰翡上前两步,弯腰,郑重地揖了一礼,“拣梅见过公孙先生。”
从老翁出现时白凰翡便是满心的疑惑,秋拣梅一声‘公孙先生’,将笼在她心中的疑云都吹散了。她忍不住抬眼仔细看眼前的老者。
青灰色布衣,素麻的白褂子,肩上搭着黑色的布兜。满头稀疏白发用草绳系在头顶,用桃木枝挽住。须眉微张,颌下留着一小戳花白的胡子垂到心口。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不可置信,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怔了片刻,她将挺直的腰板弯到同秋拣梅一样的弯度,抬手揖礼,声音并不卑微,语气却是少见的尊敬,“白凰翡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忏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尔后看向秋拣梅,“上官谦可好?”
秋拣梅恭敬地答道:“父亲一切安好,只是朝中多事,未得空来看先生。”
“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他不来,我还少些麻烦。”公孙忏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说话,视线转向白凰翡。看了一会儿,他问:“将军心中有火?”
思了片刻,白凰翡直言道:“先生刚才所言乃我军中机密。”
白发老翁爽朗一笑,“既是机密,老朽又是如何知道的?”
“先生门下弟子何其多,当今圣上都称您一声老师。”年轻的女将军咬了咬牙,语气甚是不服,“要知道这些事还不简单吗?”
“将军气的不是这个。”公孙忏摇了摇头,“将军气的是将士们在边关用命拼搏,到了老朽嘴里,听客耳中,就仅是一个故事,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先生没打过仗,不知道战场上的凶险!”白凰翡直起身,定定地迎上老者和蔼的目光,眼中是不屈的倔强与隐忍,“眼睁睁看着昔日兄弟倒在眼前,换了先生,可还能将这一切当做故事来讲?”
公孙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身开了门,请二人也进屋去坐。
白凰翡站着不动。
秋拣梅上前握了握她的手,牵着她进屋去。
茅屋内只有一张四方木桌,两条四角板凳。临窗有个石缸,一条竹道从窗外搭了进来,水痕未干。一旁设有灶头,放着锅碗瓢盆。
白发老翁将自己的幡旗拿进里屋放好,出来后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水放在桌上,示意二人就这瓢喝水。
二人都没有动,公孙忏不在意,自己也坐下来,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将军希望他们怎么做?举国上下与将军同悲?”
“凰翡并非此意,”女将军低眉冷笑,“先生又何必刻意曲解?”
公孙忏有些好笑地说:“既不求同悲,当求喜乐。将士戍边卫国,求得是一方清平。国中子民只知我军神勇将军多谋,不知亡者之悲伤者之痛,岂非好事?”
白凰翡看了看他,哑口无言。
窗外有风,拂过水面,有水从竹道缓缓淌进石缸。
“今日老朽所讲的故事,于将军听来是未亡人的悲愤,于谋者听来是将军用计如神,于政者听来是大荆之国威不可犯,于憨者听来却什么也不是。将军虽然悲愤,却还能忍气吞声与老朽交谈,岂知今日在茶棚的听客中,没有如将军这般气愤却隐忍不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