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由俭这一生都扑在了刑侦上,跟了王清晨三年,最是个公事公办的。当年白家的事,他知道的并不多,却足以让他从仇、白二人的对话中了解到她二人关系的不寻常。
按律,近亲须避嫌。
可看到牢中两个用沉默来对抗彼此的女子时,他那句避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若我所料不错,死者来自枫城,曾是织布司的织女,是红甲兵遗孀。”牢中极静,白凰翡的声音便显得尤为冰凉。她垂眉看着跌坐在凉席上的人,眸中一片寒冰似刃,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她们本已是无辜,我更不能让她们含冤而去。”
仇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她只是抬起头,眼带悲悯地看着女子。
女将军犀利地回视了她一眼,再无一句话,转身离去。
夜静谧的可怕,一轮血月从层层乌云后钻出。
白凰翡阔步离了刑部大牢,头也不回地沿街而去。她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脚下却越来越快。
秋拣梅与陈由俭本是紧紧随着她的,却渐渐地拉开了距离,眼睁睁看着那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的灯火中。
秋拣梅索性停了下来,靠在街边一个矮墩儿上歇气。不过疾走了半刻钟,他脸色已经煞白,额头一层薄薄的汗毛冒了出来,不停地喘着粗气。
陈由俭见他这样,实在不放心将他丢下,只得跟着停了下来。
秋拣梅顺了口气,哑着嗓子道:“眼下有件要紧事烦大人去办,全城搜查外来客商,越不显眼的,越要留意。”
陈由俭并不笨,白凰翡刚才说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只是对于离崖红甲兵的事知之甚少,于枫城那边也不是很了解,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有何利害关系。急切问道:“秋公子知道些什么,还望直言相告。”
秋拣梅脑海中浮现那抹决绝狠戾的神情,闭了闭眼,道:“此事与白大人切身相关,待时机到了,她自会实言告知。只是有一点,此番要查的人身份不低,一旦发现就需要立即拿人。”
沙哑清淡的声音后,文弱公子的眼中立时析出一道尖锐的光来,直直地定在九品小官的脸上,“大人可办得到?”
陈由俭心头‘噔’了一下。秋拣梅的视线仿佛能洞穿人心一般,令他所有的遮掩形同虚设。没来由的,他抬头迎上那道寒光,笃定道:“只要他犯了法,就逃不了法网。”
秋拣梅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来。可还不等那嘴角完全舒展开来,有凝成一抹担忧落在眼底。
漫天星辰似乎也被那一轮血月染透,迢迢银汉,血迹斑斑。
王清晨二十中举,外放七品小官,至不惑之年才升至五品知府,他所经手的案件不可谓少。可没有哪一桩案子似今次这样静静悄悄干干净净,却又那样鲜血淋漓凶残至极。
十三条人命就在他的辖区悄然逝去,在他心上荡起一个又一个的漩涡。
大荆立国数百年,以武护国,以文治国,以法束民。那一条条清晰陈列的律法不是摆设,更不是那些亡命之徒该来挑战的。
偌大的刑部大堂空落落的,唯有灯火相伴。知府大人将双手拢进袖中,藏起指尖的冰凉,却如何也抹不去那钻入骨髓的寒意。
一个小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慌张禀道:“白大人偷偷进了停尸室。”
王清晨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立即往刑房奔去。
刑房是用以临时存放未结案子的证物,设有审问室、停尸室与证物室三间房。此刻,停尸室外,两名差役躺在地上哀嚎。王清晨上前一瞧,却见二人双臂俱已脱臼,不由的怒上心来,叫人将二人带下去治伤。
他大踏步推门而入,当头厉色喝道:“堂堂八府巡按,竟也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停尸室内,十三具尸体整齐地躺在停尸台上,脸上盖着白布,身上未着寸缕,下腹一片肠翻脏飞,血肉模糊。女将军垂首靠在墙上,两名被指派来验尸的仵作瑟瑟发抖地挤在角落中。
听闻声音,白凰翡抬头望了望怒不可遏的知府大人,眸中忽的露出一丝笑来。她浑身血渍,血淋淋的双手垂在身侧,正断断续续地往下滴着血珠子。
眼前这一幕,诡异的令身为刑侦老手的王清晨也愣了愣,那一声喝骂也似泥牛入海,遥无后续。
“死者身上没有淤伤,只有一处明显的剑伤,受伤时间大概在三日前。大人是否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把剑伤隐藏起来,瞒住老大夫?”
白凰翡的声音平静的就似一湾死海。
可偏偏就是这犹如死海般的平静,彻底激怒了那个一向礼敬待人的淮阳知府。他眼中难得盛满了怒火,咬牙道:“面对这十三具尸体,白大人想到的便是如何为犯人开脱吗?”
白凰翡怔了怔,“既然知道她是冤枉的,自当查明真相才是。”
“可你白大人所谓的真相,不过是感情用事。你擅自解刨死者,可曾予了她们半点尊敬?仇念的命是命,难道她们就该让你无端亵渎吗?”王清晨生平头一遭气成这样,双眼充血,面色涨红。
随后赶来的差役小吏皆惊在屋外。他们中有人是跟了王清晨好几年了,深知这位大人的脾气,能说出这番话来,但真是有人触了逆鳞。
可他的这劈头盖脸的一顿火气发出来,得到的是女将军一个清冽的笑,“王大人的意思,让真凶逍遥法外,冤死好人,便是对死者的尊敬?”
“本官查案多年,还轮不到白大人来教如何还死者一个公道!”话说到这里,知府大人已经有些赌气了。
白凰翡却似没听见他这话一般,淡然地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尔后招呼那两个仵作:“将详细情况拟成文书送到驿馆。”
她说完话,往外走了两步,目光偏向王清晨,似笑非笑道:“这桩案子本官接手了,是否还要向大人出示血如意?”
王清晨一时竟然哑口无言。血如意如圣上亲临,有先斩后奏之权。莫说是要插手一件刑事命案,就是免了他这个五品知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定定地看着身侧这位女巡按,情绪反倒是渐渐地冷静下来,却也没打算要赔罪道歉。只是退开一步,躬身郑重地揖了一礼,沉声道:“既然大人接手,下官便不再过问此案。”
白凰翡眸中一跳,却也不多说什么,阔步离去。她回到驿馆已是卯初,万籁俱静,只余几声蛐蛐还躲在岩缝中不厌其烦地鸣着。
秋拣梅早已回来,和衣在靠着矮几打盹儿,幽幽灯火在他眉间跳跃,照出那并不安宁的神色。
听闻响动,他赫然睁眼,却见灯火极弱处,白凰翡正褪下身上霓裳,小小裹胸挡不住铜色的肌肤。以至于那腰背上几处狰狞的伤口就那样直直地撞进秋拣梅的眼中。他曾抚摸过这具身体,知道她遍体鳞伤,却不清楚那些伤口究竟什么样的。
不由的,他下榻行了过去,白皙的五指抚上那些早已结痂的伤疤,轻轻的划过外翻的皮肉。眸中灯火微微颤动,低声问道:“疼吗?”
“忘了。”白凰翡一片坦然,取过褐皮窄袖短衣穿上,将身上的伤口遮掩的一丝不漏。又套上黛色外衫,系上皮带,又恢复了男儿装扮。
秋拣梅眉眼一低,霓裳上的斑斑血迹映入眼帘,不觉一惊,尔后却又释然。缓步坐回榻上,见她已将满头乌云用红冠挽在头顶,问道:“夫人要去哪里?”
“我已接手那桩命案,这些日子会在衙门。”
白凰翡随意擦去唇上胭脂,从箱笼中取出傲血枪、短剑、和装有圣旨血如意的锦盒。她将短剑放进墨色长靴中,拉过长衫盖住冒出来的剑柄。她一手拎着傲血枪,一手将锦盒抱在腋下,并无丝毫留恋地转身出门去。
一丝风从敞开的门灌进屋子,倚在榻上的文弱公子容颜清冷,眉宇攒着一丝痛楚。他抬手拨了拨灯火,想将屋子照的暖些。可那火焰不过跳动两下,又萎靡下去。屋子依旧冷清,他将一双白皙的手缩进了袖中,可片刻后,又倔强地伸了出来。
本已远去的脚步声忽的在门外响起,去而复返的人立身门前,淡淡地开口:“你这些日子,少出门。”
秋拣梅看了看她,含笑点头,“知道了。”
“我……”白凰翡蹙了蹙眉,似有为难。
秋拣梅却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上官伯乐要杀我,必不会动用官中人,此处是驿馆,江湖人还没这么大胆子来这里杀人。”他起身行到门边,抬手抚了抚女子的鬓发,“夫人若实在不放心,我让旬翁找几个人过来。”
白凰翡点了点头,低眉说了一声:“你小心些。”便又转身离去。
天儿雾蒙蒙的一片,楼下的庭院中竹叶覆霜。
秋拣梅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凉意丝丝钻入骨髓。他阖了阖眼,转身书了一封信,下楼托驿臣带去停云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