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二十六年这个正月,在白家将军抗旨拒婚的沸沸扬扬中度过。
二月初七,相府长子因故意伤人罪入狱,刑满释放。其妻和硕公主亲自到监狱门前相迎,二人同坐公主府的马车入宫,去圣上面前请罪。
上官家两兄弟的事荆皇早已知晓,一直未曾理会。这次,却将他的女儿都牵扯进来,是他所不能忍的。只是国有国法,他纵是一国之君,更无徇私枉法滥用君权的道理。
可上官伯乐此番入宫来请罪,是以驸马爷的身份来的。岳丈惩罚女婿,并无什么说不通的。
是以,驸马爷被罚跪在紫武宫外的太极广场整整一日,除了和硕公主心疼跑去云宫找皇后哭诉一番,并无任何一人觉着有什么不妥。
初八日,大公子回府。
秋拣梅与白凰翡正带着冬月在院子里晒太阳,夫妇二人听小厮禀了,并未说什么。打发小厮去,仍旧陪着冬月说笑。
经了这一个月的调养,冬月手上的夹板已经拆除,可以自己进食。秋拣梅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筐新鲜橘子来,是她最爱。
那小厮扭头看了看院子外头,舔了舔唇,犹疑着是否开口。
白凰翡皱了皱眉,探头往院子门口望了一眼。院门外那人虽然躲的极快,但她还是捕捉到红衫衣角上那一株殷红的曼珠沙华。她看了秋拣梅一眼,神色淡然地道:“秋应良在门外。”
听到这个名字,秋公子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李家旧宅外的那一夜。他毫无防备,所以少年那一刀刺的并无任何阻碍。流出来的血是温热的,他的心却先凉透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才剥好的橘子放在冬月的手中,“不是说了,他已经不是相府的人,放他进来做什么?”
小厮为难道:“是大公子带进府的,说是他的书童。”
秋拣梅刚要去另拿一个橘子剥,闻言手上动作一滞,苍白无力的大手悬在半空中。视线望去院门外,冷如冰霜。片刻之后,他起身疾步而去,出了院门,一把将躲在门外的红衫少年拽了出来。
那张曾如三月暖阳温和的脸上,此刻寒霜遍布,一双眼更似刀似剑,泛着冰凉的光芒。他拽着手里的少年,咬牙道:“你但真不怕死的紧。”
秋应良由着他扯着前襟袖口,踮起脚尖,让自己好受些。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含笑望着昔日的公子,嘴角微微上挑,一副痞子模样。
“如今我是大公子的人,二公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吧。”看到文弱公子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应小爷的嘴角又慢慢地往上挑高了三分,眉宇间带着一丝得意。
“便是打死你,他又能奈我何?”文弱公子的眸中析出一抹冷笑来,陡然间松了手,红衫少年便跌坐在地上。他居高临下,低眉一眼,尽是睥睨之姿。“终究只是一条狗,上官伯乐还能为了你,在枫城杀了我不成?”
他这话可谓凉薄,任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听了也要怒上心来。何况秋应良还曾是他的书童,跟了他整整三个年头。
可听了这话的红衫少年,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璀璨,就像是经历了风雨仍旧傲霜而放的花朵,惊艳而夺目。
他双手撑着地爬了起来,抬眼看着昔日的公子,笑吟吟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秋拣梅眸中一颤,一瞬间,有一抹痛苦爬上眼眸。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透过那张笑脸,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也曾在深渊中挣扎着,徘徊着,终日无望。所幸,他遇到了上官甫,那位居于相府庵庙中出家的姑姑。是她,将那道漆黑的深渊撕开了一条口,让他看到了光,循着那道光,一步步地从深渊中爬了上来。
如今,这个少年同样在那个深渊中挣扎。他的双眼被仇恨蒙蔽,任由自己堕落,却又渴望着救赎。
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撕开那层包裹着他的黑暗,更无法触及那层黑暗中的少年。他的痛苦无助,徘徊挣扎,都可以清晰地感受。
但,秋拣梅无能为力。
因为他和红衫少年,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一个得到了救赎,而另一个,无人能救。
在那样且哀、且痛、且怜的视线注视下,秋应良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地敛去,最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眸子里蹿上了些厌恶。他往旁边啐了一口,偏头往院子里瞧了瞧,冷笑道:“若换了她,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他口中的那个她,正是那个睚眦必较、并不以他还是个孩子就放水的女将军。此刻,她正俯首将耳凑到躺在榻椅上的冬月嘴边,侧身听妇人说着什么,尔后是一阵爽朗的笑声。视线不经意间瞥向院门外时,那爽利的笑容丝毫不变,甚至更为灿烂。
长久的注视后,文弱公子轻飘飘地移开了视线,盯着满山翠色,云淡风轻地说道:“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不要指望有人会拉你一把,更不要想着将别人拉进你那个深渊中去。你只能在黑暗中挣扎,能找到的也只是同样在黑暗中挣扎的人,然后越陷越深,慢慢地在这黑暗中迷失自我,然后……”
后面的话,他还未说完,身体被人推了一把,踉跄着跌进院子里。
红衫少年双眼血红,满面怒色,连声音也陡然拔高,“你不也是一样的人吗?有什么资格说我?”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不甘,带着怒火,带着哽咽。
院子里说笑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望向门外,却不置一词。
秋拣梅坐在地上,唇边慢慢地析出一个冰凉的笑来,喘着粗气道:“既然我们是一样的人,就该惺惺相惜,你为何要逃跑?你逃到了上官伯乐的身边,和他同流合污,以为他才是那个能救你的人?你们谁也救不了谁,两个可怜的人在黑暗中互相舔舐伤口。”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倚着雕花院门,好笑地看着红衫少年凌乱后退的步伐。薄唇微张,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暖如三月阳,可内容,却似冰如霜,寒冷彻骨。
他说:“秋应良,你这一生,注定只能与魔为伍,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他说:“从你举刀杀人的那一刻起,你内心便住进了一直魔鬼。这只魔鬼驱使你跌进深渊,紧紧地束住你的四肢,让你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你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挺直了脊背活着?”
文弱公子每说一句,秋应良便退后一步,直到最后,跌进了丛林之中。那柔柔的声音,破皮钻骨,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瘦弱的胸膛,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此时此刻,秋拣梅的那张嘴,就如荆自影所说。言出必刺肉扎心,句句是刃,伤人入心。他的话,就像一把刀,将少年那颗拼命掩藏的那颗心一层层地剥开,摊在烈日下头灼烧。
苍白脸上笑容可掬,并不健硕的身影被日光微微拉长,铺在院子里的青石地上。胜雪白衣,如墨黑发。
就是这样一个形容羸弱的公子,以言语为锋,将那位张扬不羁的少年一刀一刀地剥皮抽筋。
那双眼被恐惧覆盖,消瘦身子不断地后退着。撞上了健硕的紫竹,就似被火灼烧一般,惊得跳了起来。可当秋应良起身的一瞬,他才发现,周遭都是紫竹,每一个方向都有温润的声音。
他的话,就如魔音在脑海中飘荡,一直荡到心底。他跌跌撞撞,慌不择路,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这里,他曾生活了三年,留下了欢声笑语。此时此刻,他才真切地感觉,这个地方,真的不再属于他了。
他秋应良,与梅庵,真的是再无瓜葛了。至于那个静悄悄住在梅庵中的文弱公子,更是陌路人。
甚至,连陌路人都算不上。
相府二公子,一向冷心冷情惯了,又怎么回去管一个陌路人的事?
在他眼里,不过一个可怜虫罢了。
那一抹红色的身影消失,文弱公子的脸上漫上痛苦之色,喉咙一动,呕出一大口鲜血来。他倚门而坐,满心疲惫地合了合眼,面上却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儿笑。
一方丝帕轻轻地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渍。
白凰翡蹲在他身前,叹了口气,“你心里压了这么多东西,难怪身体好不了。”
秋拣梅从她手中接过丝帕,自己擦着嘴角的血渍。漫声儿笑道:“好受多了。”
女将军眸色幽幽地盯着那翠竹掩映下的石道,“但愿,你这一番良苦用心,他能体会。”
文弱公子双手无力地垂下,苦笑道:“他若能体会,也不至于走入今日的死局。那人是上官伯乐,他蛊惑人心的能力,并不比我差。秋应良既然能被他说动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撑着白凰翡的臂膀站了起来,悠悠一叹道:“罢了,由他去吧。”
白凰翡掺了他入院去。
冬月躺在榻椅上合眼养神,眼角有一条清晰的泪痕。
秋拣梅驻步片刻,有些不忍地别开脸去,轻声同白凰翡说了一声,便自行入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