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村因水源稀缺,并不以庄稼为生。三面高山上皆为耐旱的稀缺草药,村民以此与外头的人换取银钱油米等。也经常有外头的商人亲自进村来收购药材的,是以这些小娃娃对陌生人并不见外。
可白凰翡问出这个问题后,几个小孩皆目露惊恐,看了二人好几眼,吓得一哄而散。
只为首那个虎头虎脑的娃眼巴巴地盯着陌生女子手里的几个铜板,脚尖已经往外转移,身形却未动。只是将两条小眉毛揪成一团,一副为难的样子。
白凰翡又从袋子里摸出几枚铜钱,塞进那娃的手中,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再次道:“告诉我他家在哪里?”
那小孩捏了捏铜板,仍是满面为难道:“你们要是为了小牙子来的,就别白费心机了。昨天才有两个人来要带他走,可他说要守着爷爷,死也不离开。”
小牙子?
白凰翡怔了一下,还未应话,那小娃娃又道:“他在这里也挺好的,我娘和大伯大娘都给他吃的。听说外面好多拐卖小孩的,他们把孩子带出去后,打断了腿扔到街上去乞讨呢。”
女将军忽然咧嘴龇牙,恶声恶气地道:“那人贩子是不是这模样?”
那娃娃被她吓的一愣,片刻后,满面惊悚地跑开了。
秋拣梅瞧着蹲在地上兀自笑的开心的女子,皱了一路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张目四下一观,朝着不远处唯一一未曾冒起炊烟的土房子行了过去。
白凰翡笑了一回,收敛了心绪,跟了上去。
那间土房子两侧围着人高的矮墙,墙头插满了碎玻璃。院门将破未破,却还坚挺地将来客阻拦下来。
秋拣梅上前叩了叩门,无人应声,便伸手推门。那门本已是飘摇之态,被他轻轻一推,倒了下去。而紧随着一阵灰尘而来的,是两坨黑乎乎的物体。文弱公子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往后拉了一把。
白凰翡抢前一步,徒手将来物接住。摊掌一看,赫然是两个棱角分明的石子。她暗道好险,目光凉凉地瞥向屋子里,笑道:“好个小崽子,这么厉害。”
秋拣梅也是心有余悸,心血一沸腾,脸色涨的通红。倚靠着柱子喘了几口粗气,有些后怕地拉住就要迈步进院的白凰翡,急切道:“那还只是个孩子。”
白凰翡回头看了他一眼,眸色有些复杂。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又是数个石子朝她面门奔来。
女将军再次拉着秋拣梅闪过一旁,这次再顾不得他,直接蹿入瓦房内,见那个躲在窗后施暗手的小家伙拎了出来。笑道:“背后偷袭,非君子所为。”说笑着,将孩子拎去院中搁下,眼明手快地将他手里余下的石块拿走。
待细眼一瞧,那四五岁大的娃娃已经拳打脚踢了起来,在她衣服上留下好几个污泥印子。嘴里还一边骂道:“你们这些杂碎,我不走,我要守着爷爷。”
女将军眉头微微一蹙,眸中已有寒光闪过。手上用力,将那小娃娃的双手双脚皆捏住了,确定他动弹不得,才吐了一口灰尘,道:“你这小子,拿来如此大的戾气。”
她用胳膊蹭了蹭额头,垂眉打量在她手中挣扎的娃娃。
那小牙子身上裹着打满了补丁的粗麻布衣,一看便知道是用大人衣服改的。浑身都是泥土,一张脸黝黑黝黑的,眸子却分外明亮。
与他对视一眼,白凰翡不由的一怔。那双稚嫩铮亮的眸子里,满是狠戾。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孩童的眼中,看到如此深切的恨意。
就在她发怔这一片刻,秋拣梅行了上来,蹲下身来瞧了瞧那小娃娃。看着小孩满眼的恨意,秋拣梅反复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只是那时候,自己身边尚且有冬姨,尔后有幸遇到了姑姑。而这个孩子,除了恨,什么也没有。
“夫人……”文弱公子伸手覆上那双桎梏着孩童的手,声音低闷,“把他放了吧。”
白凰翡本也没打算为难,只是这娃戾气颇重。她倒是没什么,身旁这人四肢不勤,又是羸弱之躯。她抬眼看了看近旁的人,缓缓地将视线挪向了手中的娃娃,嘻嘻笑道:“我放了你,你也不准再扔石子了。”
那小牙子似没听见一般,奋力挣扎着,嘴里不时还吐出几句污言秽语来。
白凰翡本就少得可怜的耐心也被磨光了,随手一扯霓裳裙裾,扯下一条长长的布带来,利索地将小娃娃裹成了个粽子,放在地上。
那娃娃在地上挣扎着,女将军却起身来,好整以暇地入屋去了。
秋拣梅有些无奈,想要将小牙子扶起来。可那孩子闹个不停,手脚被缚了,腰力却极好,在地上左右翻滚着,令文弱公子手足无措。
白凰翡在屋子里打了个圈出来,小牙子力气已经所剩无几,只是躺在地上,满眼怒火地望着秋拣梅。
秋公子已经认命地寻了个矮凳子坐在一旁,左手搭着右手背,隐约有血丝从指缝中滴了下来。她眸中一亮,快步走到了小娃娃身旁,蹲下身来,伸手戳了戳力气殆尽的小娃娃,好笑道:“我的夫君你也敢伤,胆儿挺肥的。”
秋拣梅叹了口气,无奈道:“夫人勿要与他计较了,天色不早,还去找兰超县县令吗?”
白凰翡悠悠然地将那小娃娃扛上肩头,起身看了秋拣梅一眼,道:“不去了,把这娃娃带回相府去,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的。”
秋拣梅也起身来,松开了左手,右手背上赫然印着个小小的血牙印。白凰翡瞟了一眼,在小牙子的屁股上拍了两下,没说什么,坦然去了。
皂顶马车回到相府时,夜色已经如泼墨一般压了下来。府中小厮见少夫人抗了个小娃娃回来,虽则好奇,但谁也没胆子跟到梅庵去看个究竟。
而白凰翡将小牙子带回梅庵后,很坦然地将这团麻烦扔给了青姑,拉着秋拣梅去寝屋,替他上药。
小牙子毕竟只是个四岁的娃,力气再怎么大,也不过是咬破了些皮,流了几滴血罢了。这样的伤口,就连一向体弱的秋拣梅都不放在心上,可在女将军眼中,那伤口仿佛有毒一般,处理的异常小心谨慎。直到伤口上了药缠上厚厚的纱布,她才松了一口气。
寝屋中只燃了一盏灯,阑珊灯火映着女子满面灰尘,浑身狼狈。秋拣梅忽的想起新婚夜,眼前这人说的那些话,暖意爬上心头。取过一旁的手绢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污泥,问道:“夫人打算如何做?”
“这件事既然闹了出来,就不会轻易收场。如今圣上不在都,怀安王不会有任何实质的行动,看那位兰超县令有什么作为吧。”白凰翡顺势接过他手里的手绢,自己胡乱擦了擦脸,起身离去。
秋拣梅看着摊了满案的瓶瓶罐罐,眸中竟有些悲凉。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白凰翡待他的情谊,与从前那般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同,她眼中的关切是含了些情愫的。这丁点的情愫,已经令他感到惊喜,可对于女将军而言,他秋拣梅,远远比不过心中大义。
他以羸弱之躯,娶她绝世芳华,本不该奢求什么。可却殷切地盼着,情有所钟而所钟之人也能待他如斯。
文弱公子垂眉苦笑一声,这份感情与他是毕生追求。可对白凰翡而言,只不过是调味剂罢了。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门边探出一个脑袋来,“要沐浴吗?”
秋拣梅循声望去,看到白凰翡满脸正经,一时没反应过来。
女将军道:“身为人妻,伺候丈夫沐浴,是分内中事。”
文弱公子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她这句话,一张嘴,唾沫呛入喉咙,咳了个面红耳赤。
见了秋公子的狼狈模样,女将军眸中露出些狡黠的神色来,脸上虽有失望之态,离去的脚步却是明快的。
绵长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文弱公子起身行到门边,瞧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望了片刻,无奈又爬上了那张因咳嗽而涨红的脸。夜色似乎也受了春的影响,满院子一片朦胧绰约。有风轻轻地摇晃庭中的竹叶,竹影晃动着铺进了寝殿。
略站了片刻,有冷风袭来,秋拣梅才缓步回屋,自行换了沾染泥污的衣袍。念及白凰翡那些不疼不痒的挑逗,心里竟有痛意蔓延。
待他换过衣服去厅上吃饭,白凰翡已经沐浴好,换了一身釉着蓝色知更鸟的白色宽袍衣衫,头发湿漉漉地半拢在肩头。手里拿着那本翻边的黄皮子书,依着窗口的那盏灯细细瞧着。
青姑因去料理那小牙子,布菜的是红儿。小丫头话多,几次见小姐与姑爷将那本书当个宝贝似的翻看,掩蠢打趣儿道:“小姐这是要在书中翻出个黄金屋来呢。”
白凰翡头也不抬地笑道:“黄金屋却不能了,颜如玉倒是可以一求。”说着话,抬眉往门口看了一眼。
秋拣梅迎上她的视线,有些哭笑不得,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红儿不明她这话什么意思,但看小姐与姑爷这相视一笑,只觉吃了蜜一般的甜,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二人一番折腾,皆有些饿了,一时无言,坐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