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跑了两个时辰,赤兔马仅仅跑了两刻钟。饶是如此,抵达酒肆时,白凰翡陷入昏迷,人事不省。
秋拣梅叫来店中伙计,将人抬了进去,有条不紊地请大夫煎药煮药。那老大夫初初诊脉,便道:“夫人身上外伤众多,急需清理,烦公子寻个手巧的姑娘来。”
秋拣梅一阵忙乱,竟是忘了,忙让楼云飞去将秦文带来。
楼队长也不是没眼色的人,虽然满腹疑问,还是亲自去提了。
秋拣梅又让老大夫在隔间指导,他亲自替白凰翡宽衣清理。
因露出血水的伤口多在背部,白凰翡整个人是躺着的。身上衣服只能用剪刀剪开,里头还缠着厚厚一层纱布,纱布紧紧地和血肉贴合在一起。文弱公子面上虽镇定,双手却在发抖,尖锐的剪刀刺入腐坏的伤口,不时有脓血流出。
床上的人早已昏死过去,并无任何知觉。
秋拣梅面上越是镇定,可随着纱布一点一点地拆开,手却抖的越发厉害。
那本就不怎么好看的消瘦背部,又交错了好些新伤,因处理不当,伤口多半已经化脓。最严重的是右肩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伤疤,血水不停地往外冒。他只觉腹部一阵翻腾,只能强行憋着一口气。
屏风外传来老大夫询问的声音:“夫人身上的伤口是不是腐烂了?”
秋拣梅应了一声,“是。”
那老大夫道:“这样的伤口还酗酒,没死已经是造化了。”
秋拣梅将牙关一咬,问道:“有什么办法能缓解她的痛苦?”
老大夫道:“长痛不如短痛,现在须得将夫人伤口的腐肉挖出,然后重新上药包扎。如此,方能让伤口重新……”他话还未说完,声音陡然提高,“你是谁?”
一抹俏丽的身影从屏风外转了进来,将榻上的二人淡淡扫了一眼,视线触及女子身上的伤口时,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秋拣梅却已经起身,将她往前拉了拉,问道:“需要准备什么?”
秦文神色复杂地看了秋拣梅一眼。她虽被关了数日,面上却瞧不出半点颓然之色,眸子里染出些疑惑与不解。
秋拣梅却催道:“阿文,她的伤口需要马上处理。”
这一声‘阿文’令少女反应过来,眸色沉沉地再次扫过女子背部的伤口,冷静地说道:“小刀、火、白酒、热水,派人去将我放在华富客栈天字三号房的包裹取来,里面有上好的伤药。”
秋拣梅不敢迟疑,一一吩咐下去。待他嘱咐好钟梵去客栈取包裹回来后,秦文已经用炙烤过的小刀一点点地将白凰翡背上的腐肉剜出。期间不时地皱了皱眉,沉静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烦,喝道:“将窗户打开让酒气散出去,随便点支什么香来。”
秋拣梅忙亲自去开了两侧的窗户,又让人染了一支味道清鲜的梨花香进来搁在案头。
秦文的额头已经沁了一圈细细密密的汗,她抬首动了动酸软的胳膊,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怒骂道:“这种糟蹋自己的人,管她做什么?”
嘴上如此说,手下的动作却未停下来。
有了秦文在,秋拣梅稍稍地松了一口气,有心思将前后的事串联起来,细想一遍后,只恨自己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倚在窗口,目光哀凉地看着伏在榻上人事不省的女子,看着她满背的伤口,痛意一点一点地爬上四肢百骸。脸色变得比雪苍白。
秦文抬头扫了他一眼,冷然地收回了视线,道:“我只能救一个,你别添乱,出去吧。”
秋拣梅微微点了点头,缓步出了屋子,正碰上钟梵去取包裹回来。他将包裹拿回屋中,又退出去,顺道将老大夫请了出去,着人给了诊金,送出去。
楼云飞眼看着酒肆上下的人忙进忙出,他只呆呆地立在大堂里,好不容易见秋拣梅出来,忙迎了上去。不等他问一句,秋拣梅声音冰凉地说道:“劳烦楼队长去将秦烈海拿下。”
楼云飞惊得一时无言,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衙役队长,一无品阶二无特权,去拿堂堂四品总兵?且还是个在五王叛乱中立了大功的总兵。
秋拣梅却不给他细想的时间,淡淡地再说一句:“钟梵,带着梅阁的人随楼队长一起行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钟梵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看了楼云飞一眼,转身出门。
楼云飞还未反应过来。
秋拣梅凉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楼云飞直觉有问题,且问题很大。可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竟是本能地摇了摇头,转身拔腿而去。待出了门,钟梵正同几个形容复杂的人说着什么,尔后将手一挥,那些人快速地转身消失。
如同丈二和尚的楼队长上前拍了拍好友的肩头,问道:“秋公子这是怎么了?”
钟梵抬起帽檐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许是少夫人的伤与秦烈海有关。”
楼云飞苦了脸,“他这是否是滥用私权?”
钟梵一边走,一边回道:“要拿一个秦烈海,梅阁的人足矣,叫你来不过是借个官家的名头。”
楼云飞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实在想不明白,既然是私仇,又为何要借官家的名头?他皱着眉头一番纠结,眼看好友远去,才跟了上去。
秋拣梅独自在酒肆大堂坐了半日,天色黑尽,阑珊灯火透过门缝照进屋子,只铺开一条窄窄的光道。一盏明亮的灯从后院照了过来,少女脚步轻盈,将灯搁在文弱公子的面前,坐下后,倒了一碗凉茶吃了一口。方道:“看着触目惊心,不过都是外伤,处理好了,养好伤就没甚打紧的。”
“谢谢。”秋拣梅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双手拢在袖中,暖黄的火光在苍白容颜上跳跃出一丝清冷。雪色的衣袍上斑斑点点,红黄蓝绿洒了一身。
秦文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低了低头,又道:“冰炎是需要入腹的,我只是在她身上撒了些毒藤粉,发作过一次就没事了。”
秋拣梅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嗯’了一声。
秦文蹙了蹙眉,待要开口,酒肆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钟梵披星载月而入,立在门边禀道:“有江湖好手接应,秦烈海逃了。”
秋拣梅加深了眸中的寒意,却问:“有人受伤了?”
钟梵低了低头,声音更哑:“一死一伤,官差死了八个。”
秋拣梅道:“将秦烈海打死官府人的消息散出去。”
“是。”钟梵应声而去。
秦文莫名其妙被总兵府带到这里,不知道白凰翡一身伤从何而来,更不知道秋拣梅为何要拿秦烈海。想了想,有些不信地问:“秦烈海能伤到她?”
秋拣梅转头看了她一眼,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想法来。不过很快,那个奇异的想法便散了。只淡淡一句:“我去看看她。”便起身离去。
秦文愣了片刻,也忙忙地跟了过去。
白凰翡身上的伤口都集中在背上,重新处理后用纱布轻轻覆着,并未缠紧。薄薄的绒被只盖住下身,满头的乌发也被很仔细地扎好,不曾有一丝滑到伤口上。
屋子里已经重新收拾过,无半点血腥气,酒味也早已淡去。
文弱公子轻手轻脚地搬过一个矮凳放在榻边,倚榻而坐。目光落在女子背上,定定地盯着瞧。
随后跟来的秦文靠在屏风上,悠悠然道:“她背上的伤口不像是刀伤,是被什么尖锐的物体划出来的。本来也是仔细上了药的,可却足足有五天没换药。加上剧烈运动,导致伤口积聚恶化。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打击,竟然变得如此自暴自弃。”
秋拣梅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不置一词。
白凰翡这一觉,可谓睡得饱足,一天一夜后方醒过来。一睁开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浑身上下火辣辣疼的厉害。她微微抬头,一个清冷俏丽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最好别动。”
只可惜,那个声音晚了。女将军已经行动快过大脑,用双手撑着起身。刚起到一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背上的肉,撕心裂肺的疼。她倒吸一口凉气,认命地又重新趴了下去。眼角扫见倚着窗口的俏丽少女,咧嘴笑道:“秦小姐好俊的手段,我竟不敌。”
秦文正咬着一个红彤彤的桃子,闻言啐了一口,怒目瞪视她。
白凰翡那么懒洋洋的一句话后,合眼想了想前后的事,张眼问道:“他呢?”
“死了。”秦文没好气地道:“打不过你,我还打不过一个病秧子吗?”
白凰翡‘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秦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跺脚,转身去了。
片刻后,一袭白衣缓缓入内,沉静如水的眼眸中倒映着女子脸上扬起的明媚笑容,微光闪动。出口却是:“夫人今后戒酒吧。”
白凰翡愣了愣,蹙了蹙眉,尔后十分委婉地表示:“酒于我而言,就似白水。”
秋拣梅行了过去,在榻边坐下,继续道:“顺道,也将这凡事挡在前头的性子给戒了吧。”
这次,女将军爽快地应声:“好。”
文弱公子哭笑不得,“你倒是更像冬姨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