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军统领楼崖是从守城门的步卒一步步地爬上这个位置的，经由他设防布卡的地儿，从没钻出过一只苍蝇。
但白凰翡从他封锁严谨的相府，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虽说在封锁相府时他并不怎么上心，并未一直守在那里，但是他亲自布防的。
他瞧着眼前笑吟吟的绯衣女子，神色复杂地变幻了好几次，最终归于平静，拱了拱手，不发一言地摆了摆手。
禁军撤掉门禁，看着止戈郡主闲庭漫步般地步入午门，心情复杂。
刚转入长巷，白凰翡忽然停了下来，转身问道：“楼统领，华薇宫怎么走？”
楼崖刚刚沉静下来的神情又翻出些波澜，惊疑地扫了女将军一眼。后者冲他扬眉一笑，“不常入宫，能否劳烦楼统领带个路？”
楼崖刚毅的面庞一片漠然，低眉沉思片刻，同属下嘱咐几句，便行了过来，同白凰翡见了礼，尔后前行带路。
月光漫不进高墙，长巷隔了十步便设了灯台，只是灯火阑珊，勉强能视人。时常有举着火把的巡逻卫与二人擦身而过，有楼崖这块招牌在，无一人敢上前询问。
行了半盏茶的功夫，楼崖终于忍不住问道：“郡主去华薇宫做什么？”
白凰翡目光四下环顾，笑吟吟道：“要入云宫探看皇后，自然需要凤妃娘娘的手令。”
楼崖睇了她一眼。他总觉得这张笑脸下隐藏着什么，而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也就变得不那么合乎常理。可他一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何况止戈郡主的闲事也不是他能管的，因此并未多言。
经他这么一问，白凰翡倒是主动和他聊了起来，多半是些闲话。半个时辰后，二人出了长巷，转入入后宫的主道，楼统领遥遥一指灯火最盛的宫殿，“沿着这条道往前去便是华薇宫，下官无诏不可擅入，郡主自便。”
“楼统领。”见他转身要走，白凰翡唤道：“听说你令兄是患上痨病去世的？”
楼崖的眼中陡然间露出一抹寒光来，搭在佩剑上的手禁不住一抖，默了片刻后，冷声问道：“郡主怎么问起这个了？”
“随便问问。”白凰翡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的手，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拔腿往华薇宫方向去了。
夜幕下，楼统领望着那一抹绯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眼光也渐渐地变得犀利。待她消失了，深邃眼眸中藏着的杀意露了出来。
天上那一轮弦月慢慢升高，霜华漫上银甲男人的双鬓，在满头漆黑中挑出一根银丝来。
默站了许久，楼崖才将眼中那不可告人的杀意掩藏殆尽，步履沉稳地沿着来路折回去。
白凰翡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那片巍峨灯火移了过去。至宫门前，守门的小太监正倚着石柱子打瞌睡。女将军用脚踢了踢他，那人冷不防跌进一旁的花丛中，惊醒过来，骂咧道：“谁呀？”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碎叶，揉着眼睛抬头来打量扰他好梦的人。来人一身绯色的长衫，里头衬着白色的锦衣，一头乌发挽成云髻，留有一缕搭在肩头。那张脸有些消瘦，肤色是不正常的暗黄，但笑容却很亲切。
“凤妃娘娘歇下了吗？”白凰翡笑吟吟地问。
“娘娘早歇下了。”那人皱了皱眉，显然还在为刚才那一脚耿怀，语气不甚好，“娘娘如今日理万机，哪里有空见你？姑娘还当这里是从前的华薇宫吗？”
白凰翡脸上的嘴角的笑容扩散至眼角眉梢，身子往前一倾，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小太监的细胳膊，稍稍用力，他便尖叫起来。
宫门里头立即传来一个沉沉的女音：“小苏子，你不要命了吗？”
紧接着宫门打开，身穿银红宫装的侍女探出半个身子来，将手里提着的琉璃花灯往前递了递。待看到已经规规矩矩立在门口的绯衣女子时，疑问道：“姑娘是？”
白凰翡微微颔首，“白凰翡。”
侍女眸中露出一些惊讶来，将绯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后，那丝惊讶已经换成了一片温和的笑意。从门内迈了出来，照着规矩见了礼后，请她入内。
侍女将白凰翡领着转了几个曲廊后，让她在寝宫外稍后，自己则进去禀了。好一会儿她才出来，领着白凰翡入内去。
那小太监说的不假，凤妃近日来协理六宫，白日里不曾好好歇息，晚间早早便睡下了。听侍女禀是白凰翡来了，未曾怠慢，立即披衣起身。
白凰翡进入寝殿时，凤妃正坐在妆台前，一个小丫头正用手指慢慢地为她梳发。
殿中燃了三盏琉璃花灯，灯火不算暗。
楼青凤今年已经四十一岁，她面容仍旧姣好，甚至不见一点皱纹。满头的乌发犹如瀑布一般服帖地伏在月白碎花中衣上，随着侍女那犹如珍珠般圆润的十指晃动。
白凰翡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楼青凤的身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风韵犹存的贵妃，就像是往常在战场上遇到对手一般，十分兴致盎然。
许是早已听说这位郡主的与众不同，对于白凰翡的失礼，凤妃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抚了抚面颊，柔声问道：“郡主深夜来访，有什么事吗？”
白凰翡的目光四下一转，满屋子的青帐静悄悄地立着，除了为凤妃梳发的侍女，屋子里只有刚才领她进来的侍女伺候。说是伺候，却只是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站的像是一尊雕塑。
她揖了一礼，自个儿搬了个镂刻着碎花的三角凳子过去，在离凤妃三步远的地方坐下。笑吟吟地问道：“娘娘宫宇如此偏僻，若非楼统领带路，我还不知道要寻到几时呢。”
凤妃的手在脸上停滞了一下，眼眸中的火光跳跃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招了招手，梳发的侍女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郡主有什么话直说吧。”楼青凤伸手从脑后拢了一缕发在胸前，自个儿梳理起来。
她的视线，一直没转向白凰翡。
白凰翡的视线慢吞吞地再次扫了一圈，见立在门边的那名侍女仍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尔后将视线落在凤妃的脸上，眸中不自觉地露出了些笑意来，“听闻娘娘的父亲死于痨病？”
楼青凤手上一抖，长长的指甲被发丝割出一个口子，她急促地一拉，左手小指上寸长的指甲立即断裂了。
白凰翡眼疾手快，倾身将那截保养的十分好看的指甲接住，随即搁在案上，“这么漂亮的指甲，断了实在可惜。”
凤妃这才缓慢地转过头来，映入眼眸的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笑脸。她的瞳孔慢慢地放大，惊惧也愈发的明显。
白凰翡坐了回去，将脸上的笑容加深，声音压低，“娘娘见过我父亲？还是见过我母亲？”
听了这句话后，楼青凤眼中的惊惧却慢慢地散去，又恢复了雍容恬淡的样子。她低眉拾起妆台上的半截指甲，收入一旁的木匣子里。这样一个动作她做了很久，久到仿佛整个屋子都沉寂了一般。
她开口了：“打从郡主被白公子带回来，围绕在你身边的闲言碎语就没有消停过，不累吗？”
白凰翡想了一想，“小时候偷偷学爷爷扎马步时累；第一次随军出征时跋涉了整整半个月，也累……”一长串的沉默后，她慢悠悠地开口：“习惯了便好。”
她答非所问，楼青凤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倒是回答了白凰翡刚才的问题。“当年父亲为淮阳兵马司总兵，太息殿下被贬陵上，途径淮阳时，本宫曾经悄悄地见过一眼。”
“父亲死后，李家满门被灭，而身为淮阳兵马司总兵的楼启却安然无恙，娘娘不觉着什么不妥吗？”白凰翡神色淡然地问。
楼青凤仍是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胸前的乌发，火光在她温婉的眉眼间跳动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眸中的神情。
一声轻微的叹息后，她道：“这天下有哪个女儿会盼着父亲出事？当年太息殿下才到淮阳，本宫便接到了圣意，被择为四皇子侧妃。后来发生的事，未曾关注。”
“后来，楼启的仕途平步青云，官至大将军，正是意气风发时，突患痨疾去了？”白凰翡接着她的话，将楼家大将军的结局说了出来，话题又拉扯回她开场的那一句：“娘娘，令尊但真是死于痨疾吗？”
楼青凤默了片刻后，决然道：“当然，为家父看病的是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李太医。”
白凰翡立即接口道：“可这位李太医在不久后也去世了，听说也是痨疾？”
“他是上了年纪。”因为语速急促，楼青凤的声音破了音，显得有些尖锐。
白凰翡平静地看着她，“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白凰翡双手沾满了鲜血，是注定要下地狱的。只是不知道等我踏足那个修罗场时，是否能看到娘娘的父亲，替娘娘问一问他的痨疾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