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稀于黄金,珍于玉石,因其易碎,得之不易。
相传,太宗皇帝登基时,曾有外邦以一尊琉璃佛献上,太宗赞其为无价之宝,下龙椅近赏。却不料那外邦包藏祸心,将匕首藏于佛中,只等太宗靠近,砸佛取刃,险些刺伤皇帝。
此事具体如何,却已不可考,但单凭如此传言,足以说明琉璃之尊。
琉璃月这个名号在江湖上传扬时,正是姑娘十八芳华那年。
那年魔都方家得琉璃灯一盏,大方展出,并许诺愿以此换取无价之宝。江湖豪门纷纷携宝来换,皆不得方家家主青睐。就在众人皆疑方家用意时,紫衫少女落落大方地登台,直言道:“我便是那无价之宝。”
所有人顿时笑成一片,琉璃月这个名号也就戏称开来,却极少有人知道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究竟姓什么?
秦家在江湖上是名门大家,无论是上宗还是下宗,其下子弟多为族中人,秦姓。他们或是擅医或是擅毒,能出来行走江湖的,总有一技防身。
琉璃月为秦家下宗的人,擅长弓马暗器,行走江湖这数载,还未从有哪一次,如今夜这般狼狈。
因剑被拔出,肩胛处的伤口鲜血直涌,潺潺地往外冒。四肢酸软无力,丝毫也动惮不得。杀手拎着剑站在床前,硕大明亮的眼眸中跳跃着微弱灯火,眸色复杂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门外的脚步声慢吞吞地靠近,近乎闲庭漫步一般,至门口,戛然而止。敲门声响起,三声急促两声沉缓,最后一声陡然提高,尔后脚步声慢吞吞地远去。
琉璃月惊着耳朵听,脚步声远去后,她松了一口气。那敲门声是江湖暗语,三急两缓一高,谓之情况有变,撤。
果然,那个身形消瘦的黑衣人迟疑了片刻后,开门而去。不过人刚刚迈出门槛,又退了回来,在屋子里翻找一阵后,从一个木匣子里翻出一个玉瓷瓶,将里头的药粉胡乱地洒在琉璃月的伤口上,然后疾步离去。
剧烈的疼痛令琉璃月顿时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而那个缓缓步出酒肆的身影,在月光下分明起来。
黄衫束腰,青缎束发,负在身后的手里拎着一坛上好的梅雕酒。她仰头看了看慢慢从云层中冒出一个头的勾月,利索地将酒坛子揭了盖,刚刚举到唇边,顿住。
身后,那名黑衣蒙面的人提剑跟了上来,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戏弄我?”
白凰翡伸出舌头在酒坛边缘舔了舔,尔后快速地将酒坛子塞进了他的手中,回了那人一个璀璨的笑容。“杀人对你来说,真的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吗?”
那人身形一怔,呆站在原地。
白凰翡露出个讥诮的神色来,“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好一会儿,黑衣人才反应过来,冲着已经远去的背影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去哪里?”
白凰翡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并未多言。
十四日,晨。
日头还懒洋洋地躲在云层中,将出不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早朝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满朝文武伏在地上,鸦雀无声。时不时有人悄悄地抬头,瞥向跪在中间大道上的那位老尚书。
柳镜画已经辞官归隐,这明堂本无他的立足之地。可今日一早,这位前刑部尚书身穿布衣草鞋,登堂入室。跪在九级玉阶下呈上的,是关于他调查二妃小产案的全部过程,以及最后的真相。
在他的身后,静静地停着一具担架。担架上覆着白布,但只要有一双眼睛的人都瞧得出白布下盖着的是个人。虽然用水银灌入封存的完好,可尸体腐烂的气味还是若有若无地飘进文武大臣的鼻腔中。
那本折子,荆皇已经来来回回地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琢磨的烂熟了。眼睛里才跳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来,目光深沉地望向了伏地而跪的老人。慢慢下滑,停在那具尸体身上。腮帮子剧烈地抖动了好几下,十指陡然将折子狠命一压,腾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那具尸体,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朕的皇儿是被这个下贱胚子给害死的?”
老尚书不动声色道:“当日出入宫闱的人都已经严加排查过了,除了和硕公主身边的官官,并无嫌疑。此事有凤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作证,圣上可与他们查询。而二妃小产案后,太子下令封禁云宫,和硕公主相伴皇后一直在云宫来,遣自己的侍女回公主府照看。草民已经前去公主府询问过,当日官官并未回府。而她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穿的正是当日随着公主入宫时的衣物,里衣被水莽草汁子浸泡过,想来是逃跑仓促,不小心沾染了衣物上的毒。”
他这一席话说道沉稳有力,可却是避重就轻。若说是无心,好好地将衣物放进水莽草里浸泡做什么?若说是有意的,她一个小小婢子,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毒害龙嗣?
无论背后主谋是谁,她既然出身公主府,就与和硕公主脱不了干系。
而荆皇所在意的,远非如此。
二妃小产的矛头究竟指向谁?是皇后?白凰翡?还是公主府?而在这件事中,谁又是最大的盈利者?
皇后、太子、公主都被牵涉进来,显然不是他们谋划的。而白凰翡呢?她堂堂三军统帅,会将把柄留给别人?而且她也没有理由如此做。
那么还会剩下谁?
龙嗣一向与太子相关,他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
想到这里,荆皇的眼中陡然闪过冰凉的寒光,锐利的视线在朝堂上一扫,沉声问道:“怀安王呢?”
上官谦答道:“怀安王负责审查工部水利工程,并未还朝。”
荆明正浑身戾气在他这恭敬的应答中散了去,他兀自摇了摇头,心中道:不是他。
荆庭闲散贪玩,一向不成大器,但他的品行还是信得过的。
可排除了他,这件事要想翻出个主谋来,就很难了。他登基二十余载,后妃少有身孕。除了皇后育有双子一女外,只有一嫔诞下第三个皇子元尘,先天双腿残疾,却也是他母亲拼了性命换来的。
一番沉痛的思量后,荆明正将手中的折子扔在案头,扶着甄熹的手起身来。踉跄着走了两步,他才慢慢开口道:“解云宫封禁,恢复皇后统领六宫之权。公主管教下属不当,念其年幼,幽禁公主府一月,无诏不得外出,也不许任何人探看。至于这下贱胚子……”
荆皇那如锋刃般锐利的视线落在那具尸体上,仿若看臭虫烂蛆一样的厌恶,“凌迟示众。”语毕,颤悠悠地拾阶而去。
待帝王离去后,满朝文武拜倒起身,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就连上官谦也忍不住掩住了口鼻,退后数步,离尸首远些。片刻后,明堂之上就剩下他、白奕、以及跪在地上的柳镜画三人。
白奕常年与尸体鲜血打交道,脸上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只是将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柳镜画的身上。这位老尚书也老了,两鬓花白,身形佝偻,再也不是年轻时那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看了半晌,白老将军道:“此事算是了结,老夫会着人来处理尸首,柳老辛苦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柳镜画的身子陡然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白奕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起,立即唤人请太医,又叫太监抬来担架,将老尚书立即抬去太医院。忙完一切,老将军这才发现掩着口鼻强压恶心的丞相大人还立在一旁,他抬手拍了拍相爷的肩膀,不等他开口,便先道:“丧子之痛,谁也承受不起。”
上官谦年轻时虽则风流,但女人与孩子在他心中,远没有江山社稷重要。所以当年他能毫不犹豫地抛妻弃子赶回国都。可年纪越大,他便越觉得,有家人相伴比什么都重要。
秋拣梅几次性命垂危,他心如刀绞,一路过来,都是心惊胆颤,生怕哪一日那个多病的孩子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良久后,他悠悠地叹了一声:“圣上也老了。”随后,他又偏头看了看身旁的老将军,问道:“将军当逐大公子出府,但真是因为他不愿从武吗?”
白奕想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道:“忘了。”随即负手而去。
老将军虽然上了年纪,可那么一桩大事,会说忘就能忘的吗?白家是武侯世家,出了一个只会咬文嚼字的接班人,或许会成为旁人笑柄。可难道就因为这个,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便但真舍得将自己的儿子逐出家门?
从他收养白凰翡悉心教导这一点看来,就绝非是个铁血无情的人。那么当年,白柠枫被逐出家门,尔后携女归来,这一切的背后究竟藏了哪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这一切,或许只有那位老将军知道,他若不愿说,旁人也无法查证考量。但唯一坚信的事,白家长子,并非外界传说那般,是个无用之人。
往事随风,千头万绪难理。上官相爷视线再次触及地上那具尸体,一阵风刚好刮了进来,将白布吹得与尸体更贴合些,甚至能清晰地辨认出她的五官来。他堪堪一个激灵,绕着远路离了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