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应良的一剑虽然没刺在要害处,但还是让琉璃月的行动变得更加缓慢。以至于花月坊爆炸时,她虽然被惊醒了,但也只能远远地望着。
望着那人在火焰中鬼魅般的身影,望着秋拣梅替她挨了一刀,望着她一路直奔酒肆,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后,又快速地离去。
她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是淡漠而冰凉的。
等她收拾好心情,提上一坛子好酒前往梅庵时,白凰翡不见了。
晨光稀疏地映照在白衫公子的面上,脸色却比那衣衫还要白三分。满院子充斥着的草药味道令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追问了一句:“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秋拣梅微微一笑。不见了便是不见了,哪有什么旁的意思?“夫人前两日离都,梅阁的人一路追踪到了黄山渡口,没了马蹄印。”
“黄山渡口——吗?”紫衫红巾的女子低声呢喃一句,拱了拱手,转身离去。而秦文此时正端了秋拣梅的药来,与她擦身而过。
少女敏锐地嗅了嗅,伤药特有的味道钻入鼻中,她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待人走后,她将药端上来递给秋拣梅,蹙着眉头道:“她受伤了?”
秋拣梅点了点头,“秋应良做的。”
秦文对秋应良并无好感,脸上露出些不屑来,“那小子能刺中琉璃月,必定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招子。”
秋应良是否用了下三滥的招子文弱公子不知道,但他知道背后指使的人是谁,低垂的眼眸中,露出些微弱的寒光来。他神思飞转,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瓷碗中的药,仿佛品着琼酿一般。
秦文虽然常与药物为伴,但那种苦涩的味道仍旧无法忍受。她皱着眉头在一旁盯着秋拣梅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升起一股恶心来,忙慌慌地离了去。
正此时,一个小厮快步入院,低声禀道:“宫里传出消息,小牙子死了,染疾。”
文弱公子手中的碗没捧稳,掉了下去。
那小厮身形晃动了一下,正是个要接碗的动作。可手刚伸到了一半,便缩了回去,继续规规矩矩地垂首站好。
瓷器在石板上碎裂的声音十分干脆清澈,倒是将秋公子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以为是白凰翡送小牙子上的鼓楼,可从后者的反应来看,这件事不像是她做的。如今小牙子一死,除了背后谋划这件事的人,恐怕很难再查出来了。
默了好一会儿,他掸了掸衣袂上溅上的药渍,却只是将那个污点涂抹的更广而已。他索性不再去管,示意小厮退去,袖着手合眼思量。半晌后,他睁眼往后院瞧了瞧,隐约听到秦文正嘱咐着什么。
文弱公子当即起身,慢吞吞地离了院子,沿着金钟花开遍的小道,踱步而去。他刚转入主院的大道上,正看到红衫少年从门外抬步进来,手里抱着一摞文书。
所谓无巧不成书,大抵就是如此。
秋应良本能地想要避让开去,脚尖刚刚掉了个头,心里一阵纳罕:为何要避?
如此一想,他立即将偏了个方向的身子纠正,昂首挺胸落落大方地从文弱公子面前走了过去。而他这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却并未入文弱公子的眼。
秋拣梅一路埋首思量,慢吞吞地沿着主道往主屋的书房去。主屋的书房要比他的小书房大的多,装的也多半是家国大事,一向是府中人的禁地。可当他推开书房的门时,长案后的太师椅上,却闲闲地坐了一个人。
丞相此刻还在早朝。
那个人听闻推门声,抬起头来。双眼倒映背光的白色身影,微微眯了一下。尔后,毫不掩饰的恨意涌上好看的瞳孔,恨不能将用眼神杀死来人。那一身黑底红纹的长衫,更添几分阴柔气息。
秋拣梅觉着,大抵自己今日不该背着阿文出来,否则怎么会接连两次遇上糟心事?
时间在这一刻冻结,却又立即松开了钳制万物的手,任由它们静静地流淌。文弱公子迈着沉稳的脚步入屋,在长案上堆砌起来的文书中翻了翻,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视线一滑,落在了上官伯乐的手上。
苍劲有力的大手握着的,是一本红色封皮的折子。折子外用草书写了三个大字:抚慰金!
他眸光微微一跳,皱起了眉头。
上官伯乐何等聪明的人,只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找的正是自己手中的东西。脸上立时荡开一个得意的笑,还特意将那本折子扬了扬,“你要看这个?”
秋拣梅的目光从他手上飘过,一直飘向了窗外。夏日正烈,蝉鸣从远处老远的地方传来,令人不胜其烦。默了片刻,他问:“你没回公主府吗?”
阴柔面庞上的笑僵住,仿佛被人踩着了尾巴的猫,只剩下了愤怒与暴躁。但他却连一直猫都不如。猫被踩了尾巴,会立即反身挠上一爪子,有机会还会狠狠地咬上一口。
而他除了用那种怨毒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什么也不敢做。
秋拣梅恍然地嗤笑一声,“我竟是忘了,没利用价值了,自然是要踢到角落,看都不看一眼的。左右,如今你又寻到了可以利用的人,公主的死活,对你来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别说的你很高尚。”上官伯乐紧紧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当初你是怎么知道我娘下毒的,那些被你利用过的人,你如今可还去瞧上一眼?秋拣梅,我说过,你配不上白凰翡。无论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心,都配不上她。”
眼见那张风淡云轻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松动,上官伯乐终于占了上风,冷笑着问一句:“白凰翡有两日没回府了吧?”
秋拣梅思维一向敏锐,利于口舌。可上官伯乐这袭话,却让他那九转的思绪凝结在白凰翡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不断有东西从心底爬上来,钳制住了他的舌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目光飘忽着在屋子里来回转动了一遍,缓缓移动步子,从靠壁而立的书架上,取出一卷老式的卷宗。卷宗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显然是许久没有动过的。外裱的绸带上书着几个字:太子生平检阅。
沉稳的脚步离开书房,立身廊下时,他忽然驻步,目光悠悠地看向了天际。似叹息一般,低声问道:“自古以来,与虎谋皮没几个好下场的,可那只老虎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你是那个老虎,还是那个与老虎谋皮之人?”
他并未等屋子里的人回答,又迈开了脚步。
上官伯乐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等你死的那天,就知道了。”
三月中旬的天,是酷暑前最后几天的清爽。可对于林滨来说,除了春秋不冷不热那几天他能穿着两件单衣舒服度过外,就没个舒适的日子。
蝉鸣与炎热已经令他焦躁起来,再加上一群终日在府衙啼哭的女子,这位知府大人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似被拉扯断线的珍珠一样往外蹦。他下早朝回府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擦汗的娟帕已经换了三张。
杨姗,花月坊的坊主,户部尚书李世绩的妻侄女。
花月坊出了那桩人命后,生意便不景气起来,好不容易,众人将那桩事揭篇,生意渐渐回笼。白日里她还领着坊中歌女为白家将军贺新婚,晚上,那座花月坊便毁于一焗。
一把火毁掉了她毕生的心血,这个与官场中人打起交道来八面玲珑的女子,迅速苍老成年近半百的普通妇人。这一次,就连一向对她爱护有加的姨娘都无能为力,她已经走投无路了,除了跪伏在衙门口喊冤。
根据现场遗留的痕迹,林滨已经断定,花月坊那场大火是因火药爆炸引起的。而火药从哪里来呢?放置火药的又是谁?
荆国虽然禁止火药私自流传,但不少人依旧铤而走险,私炮一案虽然揪出了不少蛀虫,但流传在外的那些并未尽数回收。江湖上亦有不少武林大家会私下里研制火药,只要不危害到百姓,朝廷基本不会管。
要引起火灾所需要的火药并不多,一小捧就足够了。他们能够大规模地将火药运往各处,要携带这点火药通过城防,并不难。
而那火药就搁置在坊中前厅巨大的台子下方,那里不是什么禁地,稍微有些头面的人都能进出。何况如今一切痕迹随着那把火灰飞烟灭,要想靠此查出凶手,可谓难也。
那把火给他留下的线索,除了火药之外,便只剩下了花月坊中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歌女。白家大婚,给的赏赐颇丰,而这次的歌舞演出,也令花月坊的名声重新振作起来。当天表演结束后,因接到了好几个单子,杨姗喜极望外,领着一众歌女去了栖霞酒楼。
爆炸发生时,火焰一下子蹿了起来,栖霞酒楼虽然也遭殃,但因为火势蔓延还需要时间,他们得以逃脱。而留在花月坊的姐妹,有被当场炸死的,也有被火活活烧死的。
可此时此刻,他居高临下看着伏在面前的一群女子。失去了光鲜亮丽的外表后,她们再也不是高台上瞥若惊鸿的天仙,只是一群苦苦挣扎求生的可怜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