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应良觉着,他这一生虽然短暂,倒也是精彩的很。杀过人打过架,与堂堂凰翡将军斗过智,也曾经与反贼为伍。多少人穷其一生,也不定能如他精彩。
所以,当衙门的人从相府将他带走时,这位应小爷满面坦然,不挣扎,不辩解,完全不似个十五六岁的娃。到了公堂之上,他对自己曾经贩卖私炮的事情供认不讳,不过牵出来的都是些小喽啰,不值一提。
林滨要再问时,他便开始胡扯。从他到相府开始,再去淮阳,再随在白凰翡身边。他亲眼看着白凰翡如何谋划全局,如何引领着叛贼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攻入枫城。
他的话真假参半,令林滨少有的暴脾气都涌了上来,惊堂木握在手中起起落落,终究是轻轻地搁在案上,烦躁地挥了挥手,令人将犯人带下去。
律法能制裁人,却无法制裁人心。似秋应良这般无赖又不肯配合的罪犯,除了用真相令他们强行伏法,别无他法。或许有一天等他们自己良心发现了,会乖乖配合。但这个有一天,实在遥遥无期。
知府大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要请得道高僧去狱中渡他的想法。当然,这个想法只在他宽厚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便散去了。他做的是探查真相的事,不是佛家的普渡众生。
而就在他抓耳挠腮的时刻,下头人报,止戈郡主来了。
对于白凰翡,林滨内心很矛盾。秋应良刚才在堂上的态度,令他脑海中几度闪过这个女子的身影。那笑吟吟的面容下面藏着什么,无人知晓。但她那样的性子,那样的身份,除非是她自个儿投降,否则,谁也降不住。
眼见知府大人就神思不在,那差役好言提醒道:“大人,郡主在外恭候多时了。”
知府大人这才回过神来,整了整心神,叫人传止戈郡主进来。
差役愣了一愣,瞧着大人不像是说错话了的样子,忙跌地跑了出去。
对于是‘被传’还是‘被请’,白凰翡完全没有意见,背着双手大踏步地上了公堂。一身束腰黄衫衬着人精神抖擞,让这个因为秋应良而有了几分黯淡的大殿生出几分鲜活的气息来。
知府高坐明堂,只是冷眼瞧着,并不开口说话。
“听说大人拿了府上的奴才,我来看看。”白凰翡长眉一挑,端的是一副大家风范,“不知他犯了什么错?”
“贩卖私炮。”深知止戈郡主口舌之利,林滨言简意赅,绝不开口多说一字。
“罪定下了吗?”白凰翡问。
林滨目光一偏,堂上刑书立即将供词递给郡主过目。
白凰翡点了点头,“既如此,我去探探监。”
“人是相府的,相府亦有管教不严之过。”知府大人那张宽大的脸盘子上不断析出豆大的汗水,官府里衬已经湿透了。一双细小的眼瞪圆了看着堂下的人,“郡主莫要行错了路。”
白凰翡奇怪道:“秋应良是上官伯乐的书童,便是要担个管教不严的罪,大人也该拿他才是。难不成,哪条律法还规定了,我不能探监不成?”
果然,说的多也就错的多!林滨心中暗暗咬牙,冷着脸挥了挥手,“带郡主去探监。”顿了一下,又咬牙切齿地嘱咐一句:“牢中关着的都是三教九流之徒,务必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好郡主。”
白凰翡不在意地扬了个笑容,道了声谢,跟在差役后头往牢房中去。
乍然听到有人来探监,秋应良愣了愣。可当看到那个探监的人时,他满心的好奇与疑惑也烟消云散,直起的身子又歪歪地靠在坑洼不平的墙壁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迈着沉稳步子踏进牢房的人。
带领白凰翡进来的差役规矩地跟在白凰翡的身后,负责地执行者知府大人的命令。
止戈郡主一撩黄衫前摆坐在秋应良面前,一手撑着下巴靠在曲起的膝盖上,饶有兴趣地看了秋应良好一会儿。她道:“迟来的牢狱之灾,感觉如何?”
秋应良目光轻飘飘地环视一圈,摇了摇头,“环境太好,我都不想出去了。”
白凰翡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红衫尽褪囚服加身,倒叫小小少年戾气锐减,多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那双眼洋溢着讨巧卖乖的笑意。
“白色是天堂,红色是地狱,黄色是新生。”止戈郡主面上笑容散去,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秋应良,那朵开在你心底的花,又是什么颜色的?”
秋应良眸中的笑容僵了一下,尔后那细碎的笑意在脸上完全绽开,似一朵妖娆而艳丽的花朵,“你说呢?”
白凰翡伸手点了点他的心口,“那朵花是从你心底长出来的,还是有人塞进去的。”
“有区别吗?”少年挑了一下眉头,将女子满脸的疑惑收入几眼中,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来。“血色的花是要用心头血来培养浇灌的,无论是从心底长出来的,还是别处移植来的,你若不想它活,它就只能死。”
“是你自视甚高,还是世人在你眼中就但真那么愚昧可欺?”止戈郡主冷冷一笑,满眼轻蔑地看着少年,“疫病何等绝情,一旦沾染上,才死那么一点人?堂堂知府,上下官员无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即便再怎么权利熏心,会做的那么明目张胆,断送前程?便但真是他们做的,你枉顾律法滥用私刑,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同之处?”
她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席话,说的秋应良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得意一点点地垮下去,眸中的笑意更是仿佛在瞬间被冻结了一般,绽放出冰寒的凉意。
当那些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血淋淋的伤口被剥开在人前,而且还是他这一生最不愿看到的人。除了用怨毒的眼神死命瞪着她,什么都做不到。
在那双犹如毒蛇般狠毒的视线注视下,白凰翡轻轻地勾着嘴角,眸子里笑意越盛。但话音,却比那个眼神还要狠毒,还要冰凉。
“十几岁的小崽子,什么不学好,偏要学着杀人。你真当我大荆无人吗?你以为自个儿在为父母报仇,殊不知李欢此刻九泉之下,指不定如何痛心了。她用……”
“住口……”少年低下了头,将满目的悲怆藏了起来,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
白凰翡却未理会他,继续道:“她用性命保下来的人,却成了个杀人狂魔,此为不孝。你勾结反贼,将大荆上下搅弄的天翻地覆,此为不忠。弑主求存,恬不知耻,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即便死后,天堂不收,地狱不留,你只能揣着罪孽变成一缕孤魂野鬼游荡世间,无人会愿意记得你,也不会有人怜悯你。就像当初那个替你去死的孩子一样,人们谈起来的,永远是那个孩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行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白凰翡的话仿佛是一把无往不利的利刃,将往事一点点地剥开挑明,一点点地挖出那个人埋藏起来的秘密,令他无处遁形,最终崩溃的狼狈不堪。秋应良再次抬起的双眼充血,惨笑着看着面前的人,“若不是因为你,我李家怎么会被灭门?若不是因为秋拣梅,冬姨怎么会离开魔都?我爹娘怎么会死?若不是因为你们,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现在同我说忠孝大义?我爹娘尸首被悬在城墙上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需要有人主持公道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这世道不就是弱肉强食吗?我附强求存,有什么错?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人,满口仁义道德教导旁人,那些话在你们心底,究竟又有多少分量?你们为了自己利益任意践踏生死时,心里可存了半分的慈悲?”
“白凰翡,你敢说,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你就没想过弑君吗?你心里一点恨都没有吗?”
他狞笑着提高了声音怒吼,借此掩饰浑身的颤抖。
比起他的狼狈,止戈郡主显得从容许多。她搭了一下眼皮,眸中蕴出一丝笑意来。她抬了抬手,仿佛看见曾经洒在掌心的鲜血,看见死在她手下的亡魂。轻声道:“我说过,我比任何人都适合做你的主子。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那朵花无论是从心底开出来的,还是别人移植进来的,它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心里早已埋下了那颗血红的种子。”
她抬头,微笑着看着歇斯底里后喘着粗气的少年,“贩卖私炮最多一个月的老刑,我若替你说句话,明日你便能从这里走出去。”看到少年眼中的不解,她顿了一下,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柔声问道:“从这里出去后呢,你要做什么?继续为他们卖命,用无辜者的鲜血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就为了杀我?”
“杀你?”少年狞笑着道:“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白凰翡的双眉跳动了一下,搭在少年头上的五指微微用力,瞧着他因为痛楚而扭曲的五官,心里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她松了手,垂下眉眼。
秋应良的头皮还在阵阵抽疼,但他却笑出声来,“很可笑是不是?所有人都觉着凰翡将军忠肝义胆铁骨铮铮,可他们哪里知道,你也不过是个在仇恨中挣扎的可怜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