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有专门对付俘虏的人，他们知道怎么从那些硬骨头的嘴里得到情报。白凰翡曾经去瞧过他们逼供，就那么一次，她便再也不敢往刑讯营那边去。
即便是面对过生死的人，看到那些破肚穿肠的刑罚后，也会心惊胆颤。可她紧紧是自个儿避开了，那残酷的逼问在军中却并未停止。因为她需要情报，需要那些残酷手段来减少弟兄们的伤亡。
而她的耐心一向有限。军中有专门的说客，被俘虏来的敌兵会先交给说客，如果说客无法说服他们，一日后便会丢给刑讯营。而刑讯营得到凰翡将军的指令是：死活不论，问出有用的来。
所以说，白凰翡但真不是个良善之辈，她只会对自己有用的动恻隐之心。当然，这份恻隐之心也少的可怜，比如现在，她看着眼前三番两次说漏嘴的女人，最后一丝耐心也消磨殆尽了。
而刘吴氏似乎并未觉着，仍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她说她同他丈夫是如何恩爱有加，如何在家相夫教子，若不是国家征战，他们家就不会散。
她说的声泪俱下，也不知是但真触动了伤情，还是被脸上的伤口给疼的。
黑衣女子紧紧皱着眉头，利索地起手为掌敲在夫人后脖处，世界仿佛清净了。而她的思绪，却更为紊乱了。
刘吴氏的话虽然真假参半，但也不难寻出些蛛丝马迹出来。
朝廷发放的抚慰金确实没到他们手中，每个月一两多的银子，足够这一家人生活了，这人也犯不着改嫁。至于她所谓的情谊，恐怕也就一点母子之情还可信。
她垂眉看了看沟壑中的女子，随意用布条擦了擦她脸上的血珠子。伤口都不深，就是匕首无锋，她使的劲儿大了些。
眼瞧着天色不早，她抽身折回刘老汉的家中，取了一把锄头来。坟堆连个木牌都没有，她也分辨不出哪个是爹，哪个是儿子，只能将小牙子的骨灰埋在比较宽阔的一侧。随即又将那刘吴氏抗回家中，留下些碎银散钱放她怀中。
出了刘老汉儿家中，她又四下瞧了瞧，沿着记忆里的路走去。果真在三岔口看到在路边玩着的几个孩子，冲他们招了招手。
谁知那几个孩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尖叫着便一哄而散，似见了鬼一般。
白凰翡愣了一下，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纳闷不已。
罢了，左右那女人至夜也该醒来，留了银子和钱财，也足够她活下去了。
她这样想着，一声长啸唤了赤兔前来，策马而去。
夜幕下的梅庵是寂静而空旷的，即便添了当朝丞相挺拔的身姿，也丝毫不显局促。
秋拣梅静静地坐在凉亭中，手里的半杯茶已经凉了，连带着那只手也染了几分凉意。那凉意一路从臂膀攀爬上脸颊，钻进了眼眸，最后在瞳孔深处扎根，经久不散。
他定定地望着风中摇曳的翠竹，半空中一轮明月洒下霜白的光，将整个小院都铺上一层明显的凉意。
上官相爷双手搁在石桌上，正襟危坐，满面肃然。
“太子若不能以大局为重，圣上或起易储之心。届时，你我两年之约作废，休怪为父不讲情面。”
论起家国大事来，这位相爷从不含糊，凉冰冰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不怒自威。
秋拣梅仍是那副神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视线掠过父亲的颤动着的脸颊，垂首看着手里的杯盏。指尖花香味早已消散，但杯中那朵茶花却盛开的姿研壮丽，十分潇洒脱尘。他慢吞吞地将杯子往唇边递，冰凉的触感令他的双唇微微启动，传来一声淡淡的：“知道了。”
随即，他将茶杯搁下，薄薄的双唇沾染上的茶水折射出清冷月光来，面容仍旧沉静，“她终究还是你们心头的一根刺。”
上官谦面颊上的肌肉跳动的更加厉害，“近段时间枫城发生的事，或多或少都与郡主有所牵扯。当年圣上不公开她的身份，便是料定了如此。如果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定会牵扯出更多的陈年旧事来。她在二十五年前便该是个死人，多活了这许多年，也是圣上仁慈了。”
秋拣梅眸光跳动了几下，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封手书。那位仁慈的圣上，究竟为何在得知有人要行刺兄长的情况下，将护卫尽数抽离的？这些年，可曾有故人入梦？面对白凰翡时，脑海里可曾出现过旧人的影子？
“圣上打算如何处置三部的事？”他直接跃过了弯弯绕绕，问了个最直接的问题。
他开门见山，上官谦也并不含糊，道：“三位尚书大人德高望重，自不会做出有损国威的事。各部事务繁忙，下面的人偷奸耍滑，也有管理不当之处。”
秋拣梅嘴角向上一挑，冷笑一声道：“这次，圣上不打算发罪己诏吗？”
“圣上为一国之君，有错当罪己，无错又何须揽错？”上官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重视郡主，但你别忘了，她是荆家的人，出了什么事，还有血脉亲情。但你除了太子，再无所依。一旦太子失去圣心，你在圣上那里，便什么也不是。”
秋拣梅只觉着一阵阵的悲凉涌上心来。他又重新掌了桌上那杯茶，学着白凰翡的样子，仰头将茶水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咽喉往下滑去，不知到了何处，从心底涌起来的那股凉意合二为一，整个身子为之一个激灵。
略定了定神，他才慢吞吞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侧了一下头看向院门口，他忽然道：“她回来了。”
上官谦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没见人，蹙眉瞥了幼子一眼。就在他视线转回来时，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口，亭亭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黑衣黑发，脸上被月光刷了一层霜白，并不怎么显眼，但也不怎么难辨。
相爷起身略欠了欠身，唤了一声：“郡主。”
白凰翡阔步上前，拱手唤了一声：“父亲。”尔后面上露出些笑容来，“你们聊，我进去了。”
上官谦道：“老臣与拣梅的话已经谈完，这就回去了。”说着话，果真揖礼辞去。
夫妇二人相送至门边，秋拣梅的视线在落在白凰翡的脸上，眉头微微一蹙，抬袖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血珠子，没擦掉。便拉着她入屋去，叫人打了热水来，取毛巾润湿，这才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白凰翡瞧着素白帕子上的污渍，陡然明白过来那群孩子为何跑了。笑了笑道：“不是我的血。”她一边说着，一边卸下腰上的长枪，取出靴中的短剑，褪下外衫。
她一向不爱那死气沉沉的颜色，立即从箱笼中取了件红衫套在身上，整个人焕然一变，连带着脸上那个笑容也愈发开朗起来。
秋拣梅的脸色却一直沉沉的，只是两个人已经有了默契，他不说，白凰翡也就不问。让青姑烧了热水，自去沐浴洗漱。待到她回来时，文弱公子已经躺下，人是朝里头侧着的。
白凰翡默默地吃了饭，兀自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才上床歇息。
她刚刚倒下去，原本早该睡熟的秋拣梅却突然转身将她拥在怀里，那双并不怎么有力的臂膀紧紧地圈着他，力道竟让白凰翡觉着有些痛意。她挣扎了一下，身子忽然怔住，再也没有反应。
抱着她的双手在颤抖，连带着那具暖和的身体，也在微微发颤。
“你在怕什么？”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文弱公子的后背，那背后一片冰凉的湿润令她微感诧异：“做噩梦了？”
什么样的梦，能让他怕成这样？那些仔细掩藏过的脆弱与惶恐，毫不保留地显露在阑珊灯火中。
那人没有反应，只是一点点地收紧了双臂，将她拥的更紧些。
“秋拣梅？”白凰翡挣开了他的双臂，眉眼上抬，撞入一双盛满了恐惧的眼眸。她伸手抚了抚那张惨白的脸，安慰似地在他唇畔啄了啄，低声呢喃道：“你怕什么？快告诉我你怕什么？”
秋拣梅忽然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尔后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道：“吓唬你的。”顿了一下，他又补了一句：“你在渡城吓我的账。”
“我没吓你，那次我真的没办法了。秦焱安排了人杀你，我不知道是谁，所以着急赶回来，我回来时你已经被秦烈海骗走了。幸好赤兔马跑得快，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打不过秦烈海，只能那样吓唬他。”白凰翡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紧紧地捉住他深埋在眼中的惶恐，不挖出来，绝不松口：“你说过夫妻同心，即便不能解你困境，也该知你忧愁。”
文弱公子一声苦笑。原来那些话，她都记着？他翻了一下身，想要避开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白凰翡却不依他，一个翻身压到他身上，一手擒住他的下巴迫使那双眼与自己对视。眼圈一红，语气里竟带了些哭腔：“你说话呀！”
灯火朦胧，暖账飘香，本该是一个迤逦的画面，却在两道谁也不愿退让的视线交缠下，变得沉重而肃穆。
良久之后，秋拣梅终于是败下阵来，合上眼，轻轻地问道：“若我要夫人，放弃报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