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白凰翡，荆明正总是拿她无可奈何。若是从前的凰翡将军，大可以君威军令震慑。可如今她没了官职在身，更有一层血脉在，对她总是无法拿捏出个态度来。她杀人也好，越狱也好，自有律法来约束。是以，金水村的命案他并未过问，自然也就不知道此刻她手上呈上来的便是凶器。
只叹了口气，道：“你现今已不是从前的将军，也该有个女孩儿样子。杀人越狱，哪怕就是个嫌疑，也不该这样莽撞。”
“圣上所言甚是，只是……”止戈郡主笑吟吟地将视线转向了王清晨，“只是王大人最是执法严明的，即便凰翡明言，他也未必能答应。”她视线觑了一眼手上的剑，苦着脸道：“圣上可否替凰翡看看此剑？”
荆明正拿她无奈，只得让甄熹将剑呈上来。
乌金短剑落入君王手中，黑如墨凉如冰，剑柄处镂刻着并不怎么明显的纹路，一看便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荆皇将将要拔剑细看，却见剑柄处的细纹连成的图样甚是熟悉，终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整个大殿上的人视线都随着那柄剑流转，唯有老将军白奕将一双硕大明亮的眼直视前方，神色无半分异样。
白凰翡的目光饶有兴趣地从白奕脸上划过，漫不经心地道：“这柄短剑是凰翡黄山学艺时家师所赠，只是不曾见过她的真面目，也就不知家师真实身份。”略顿片刻，她看着白奕道：“说起来，当年还是老将军领着我上的黄山，老将军应该知道些什么。”
老将军眉眼跳动一下，视线下移，不过是在她身上略停了片刻，旋即移开，不做声。
荆明正看了白奕一眼。当年白凰翡上黄山学艺的事他也是知道的，对于她那个江湖师父，君王从未在意过，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那人的身份。再下眼瞧手中短剑剑柄上的纹路，更觉熟悉，却又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刚想询问，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陈旧的画面，陡然色变。
白凰翡的目光正好漫不经心地落在了君王的面上，正好捕捉到神色变化的一瞬，笑吟吟地问道：“圣上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荆明正确实记起了些事，且是些不怎么愿意想起来的往事。
昭武先帝待皇子一向严肃，便不是个太子，也必定要当做太子来教养，为的是将来可辅佐君主。比起君父这处的拘束，皇子们自然更爱与被江湖中人称为‘侠王’的皇叔荆昊打交道。
荆明正记得真切，荆昊有一柄乌金短剑，是太宗皇帝所赐。三十八年前那桩科举舞弊案，便是因为这柄短剑剑鞘被盗而引出来的。
他再次垂首打量手中的短剑，刺骨的寒意竟令他十指轻微一颤，险些把握不住。再抬首时，询问的视线已经落在了白奕身上，“老师可否替朕解惑？白凰翡是在荆昊死后才上的黄山，老师可否替朕解惑，这柄剑为何会出现在她那里？传她一手傲血枪的人，到底是谁？”
几个问题后，荆皇面色再次大变，“傲血枪……傲血枪……”他将这三个字来来往往地念叨了数遍，旋即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老将军还不肯说出实情吗？”白凰翡视线转到白奕脸上，冷笑道：“枉费白家世代武人，老将军却连站出来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她又看着高位上的君王，嗤笑道：“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白奕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止戈郡主的脸上。那是一张他熟悉的脸，可那张脸上的笑却是陌生的，连说出来的话，都像是从遥远的国度传来，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以及戎马半生不曾有过的胆怯。
此时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人，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位凰翡将军。她是无辜枉死的荆太息之女，是踩着无数人鲜血降生的遗孤。这二十五年来，他教她忠君爱国，教她大仁大义，甚至教她舍己为人无私奉献。唯独没有教会她人情冷暖，没有告诉她在遭逢巨变时如何坚守本心，没有告诉她如何化解仇恨。
他以为，她的父亲是个磊落男儿，她的心胸也必定宽广。
可他忘了，那个被他自小当做男儿教养的人，从来都只是个小女子罢了。且这个小女子生就几分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最乖张倔强。
长久的沉默连殿中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荆自影不是头一遭感受这样凝重的气氛。可比起白凰翡身世揭晓那次，更觉压抑难受。他的视线定定地落在那柄短剑上，不明白这把剑究竟藏了什么秘密，竟会让老将军三缄其口而父皇脸色大变的？
他又扫了一眼白凰翡，且不说杀人是否属实，就单是她越狱入宫，就已经是大逆之罪。究竟是什么事，令她如此疯狂？甚至于，面对抚养自己成年的老将军，她都可以冷嘲热讽，全无半点自敬意！
太多的不解，令太子心中疑云密布，甚至无暇去揣测老将军刚刚附在他耳边说的话，无心去思考三部账目的事。他的目光在几位当事人的脸上，兜兜转转地寻求一个答案。
而满殿的人中，除了白凰翡，便只有一个王清晨明白即将会发生什么。或者，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本能地将身体匍匐在地，正好将满面的惊惶遮挡住。
“此剑为太宗皇帝赐予三子荆昊，而荆昊与公孙迎凤暗通曲款，他将这把剑赠与当时为昭武先帝皇后的公孙迎凤防身。”白凰翡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奕，“当年昭武帝仙去，静晓太妃也随着去了，还葬入了皇陵。她一走，荆昊便辞朝归隐至黄山。后上官相爷查出荆昊曾经买凶杀害荆太息，故而将其秘密处死在黄山。巧的是，同年凰翡被老将军送上黄山学艺，得傲血枪和这柄短剑。”
她将视线悠然地转向了老将军，声音拔的尖尖的，听起来有些诡异：“爷爷，你说，那个赠我短剑传我枪法的人，会是谁？”
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老将军缓缓地开口道：“傲血枪法为静晓太妃所创，便是当年的太息殿下与公孙陌，也不过得其皮毛罢了。如今传到你的手里，耍的倒是极好，就是不知，你能否明白‘傲血’两个字的含义。”
“忠魂傲骨，热血长存。”止戈郡主嗤笑一声，“如此大义决绝的名头，安在一个不知廉耻的人身上，不觉着很是讽刺吗？”
白奕眉眼轻微地一挑，眸中跳出一丝惊诧来。他定定地看着跪在玉阶下的人，确定她果真是变了，默了好一会儿，他起身朝高位上的君王沉沉一跪，“老臣有罪。”
荆明正默然不语，等着他将真相道来。
而那桩所谓的真相，不过是名学大家看不透一个情字，不堪亲妹子苦苦哀求，助她假死逃出皇宫，与情夫归隐山林。丧女之痛固然痛彻心扉，但这却不是老先生从此不问世事的理由。他不过是因心中有愧罢了！
而当时的白奕，明知其中真相，不仅没有阻拦，反倒是推波助澜了一把。而五年后才揭露出来的真相，就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了两个老人的心上。他们又怎么想得到，那对所谓的苦命鸳鸯，竟是谋害当朝太子的元凶！
“静晓太妃并未参与谋害太息殿下的事情中，她在得知真相时亦十分后悔，上官相爷收到的匿名信，便是太妃娘娘寄送的。得知太息殿下尚有一女在世，她也想偿一偿自己的债。”
事情说到这里，似乎一切都已经明了了。那桩陈年旧事的当事人早已故去，如今再翻出多少风波来，都于事无补了。
荆明正再次细细地将手中的短剑看了一番，旋即视线转向白凰翡，问道：“如今短剑来历已经寻到了，你的心愿也达成了，是否该好好地随着王大人回刑部接受调查？”
“圣上别急，凰翡还有一惑。”白凰翡笑吟吟地迎上了荆皇的视线，“不知圣上，可否再替凰翡解惑？”
荆明正的脸上此时也露出一丝不耐烦来，将短剑搁在一旁，问道：“还有什么事，你说吧。”
“当年害死荆太息的凶手，真的俱已伏法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荆皇陡然提高了音量，脸上已经明显有了怒意，“白凰翡，朕念你身世可怜，从前那些出格的勾当也都不计较了。可你也不能太过放肆，即便你是长兄之女，也没什么动不得的。”
白凰翡将长眉扬出一个嘲讽的笑来，“是啊，这世上，又有什么人是圣上动不得的？”
王清晨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道：“圣上，既然止戈郡主已经寻回，微臣这便将她带回刑部审问，尽快完结金水命案。”
太子偏头看了刑部尚书一眼。很明显，这位大人撒了个显而易见的谎，而这个拙劣的谎言，则是为了阻止白凰翡继续往下说。难不成，他是知道什么？或者只是看圣上盛怒了，想要缓和气氛？
公孙太妃的事，已经足够震惊的了，白凰翡后面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桩旧事，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被人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