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是武人世家,代代单传,到了白奕这里,更因早年丧偶,留下白柠枫这么一根独苗,自然盼着他能传自己衣钵,挑起护卫荆国的大任。偏生这白柠枫自小便不爱舞刀弄棒,只爱些文章诗词,终日里流连文人骚客之间。
可他那些文章在白奕眼中,却只是些无病呻吟。小的时候还能打,渐渐大了,再打便不是那么一回事。可痛斥他一回,三两日还好,时间一长便又继续犯了。
老父亲实在没法,军中的人,还能以军规约束。可白柠枫一没从军,二不在朝中,除了家法家规,再也没有可约束他的。
昭武先帝同他想了个主意,放白柠枫出去浪个三五载,见识到了江湖险恶人心复杂,心性成熟了,自然能知道老父良苦用心,将来领兵打仗也是有益处的。如此,才有白老将军忍痛驱长子的事。
事实证明,昭武先帝的决定何其正确。看过人情冷暖的白柠枫,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白府,回到父亲的身边。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这些年错了,跪在老父面前痛悔当初没能从武。
可他们没有料到,白柠枫没有武人的体魄,却学了一身忠肝义胆。他在淮阳毅然出手相救太息殿下,护下幼女一命,而回到白府,也不过是想保下这个女婴一命。甚至,他怕父亲不应,以命相换。
整整二十六年,白奕每次看到白凰翡,都会想起儿子的尸体,还有那双插在儿子身上的锏。
他告诉白凰翡,入云锏只有白家儿郎可学,这大抵是他这一生,说的最大的谎言。习武之人,尤其是白奕这样军中人,自然是希望自己的浑身武艺可以传承下去,是男是女在他眼里又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是因为那双锏,曾经夺走了他儿子的性命而已。
整整二十六年不曾入梦来儿子,却在这个时候,在梦里问了老将军那样一句话:我用命换来的孩子,就这样给你们践踏的吗?
秋拣梅规矩地在白老将军的面前揖了礼,见老将军似乎神游在外,并不打扰,只静静地站在原地。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身上虽然穿的白衣,但形容举止处处透着病态,与白柠枫诧异甚大。也就令白奕醒了过来,知道他定是为了白凰翡的事入宫来,便先开口道:“你若是想替她求情,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秋拣梅恭敬道:“这诸多风波,皆因二十六年前太息殿下被杀的案子,老将军即便不心疼郡主,为朝中稳定考量,可否能将实情相告?”
他说话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太子与上官谦进来。
荆自影不等停下脚步,便道:“本宫也想知道,二十六年前那桩事,究竟还藏了些什么?”
上官谦虽然没说话,但视线一直落在白奕的身上,并不像从前那般刻意回避。
白奕将三人打量一番,旋即叹了口气,道:“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如今再说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呢?”
“与老将军而言没什么意思,甚至是些痛苦的回忆。可对不知情的人来说,却是哽在心口的刺。”荆自影弯腰揖礼,“我们常说公道,如今白凰翡就需要一个公道。而这个公道,只有老将军能给她。”
“坐吧。”白发须眉的老将军指了指一旁的座位,满脸褶子集中地堆在了眉心,似乎正思量着从何讲起。待三人落座后,他才道:“当今圣上生母本是宫中官女子,孩子六岁时便没了,故而托到皇后名下抚养。太息殿下最是个疏阔男儿,对于弟妹更是十分照顾,宫中几个皇子公主,与他感情都甚好。尤其当今圣上同太息殿下居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又无生母照料,自然更依赖他些。”
荆明正还小的时候,便想着,有朝一日,皇兄为千古一帝,他便要做这千古一相。君明臣正,兄友弟恭,名垂青史。所以,他比旁的兄弟都更加努力,兄长习武,他便看书,兄弟二人一文一武,治国治世,何等佳话。
可有一天,皇兄突然说他不做皇帝了,他配不上那把龙椅。荆明正为之努力了二十年的目标,就在哪一天成了一个虚幻的泡沫,随着凉风散去,无声无息。连同那个人,也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虽师承公孙先生,可毕竟年轻气盛,怨赠之气一日胜过一日。甚至在得知有人买凶杀人时,不仅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反而助纣为虐,酿下大错。
听到这里,秋拣梅忍不住问道:“这么说,圣上写给楼启那封手书,是真的了?”
“什么手书?”白奕惊讶地问道。
秋拣梅道:“夫人曾于仇念住处得了一封荆皇当年写给楼启的手书,内容是令他将驿馆护卫撤掉。因内容太过震惊,手书已经被烧毁,但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圣上的不假。”
白奕面色苍凉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秋拣梅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只是冷冷地勾了一下唇角,并未多言。太子与上官谦虽然早已有了准备,但此刻听白奕亲自说来,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自白凰翡身世风波掀起已有半年之久,五王叛乱后,得荆皇发罪己诏昭告天下,又恢复了她郡主的身份,他们都以为这桩事到此为止了。却没有想到,其中还有如此隐情。而如此一来,白凰翡刺君的行动,便可以理解了。
白奕深吸一口气,道:“如今国中不稳,若强行揭开此事,势必会令强敌趁火打劫。何况圣上曾发了罪己诏,也算是为自己赎过。”
“你们若早些告知实情,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多事了。”荆自影虽然被白凰翡揍的时间多,但也相信自己足够了解凰翡将军,以她的个性,得知真相后,或许会想法讨个公道,但绝不会容忍事态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的视线不自主地瞥向了秋拣梅,想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秋拣梅微微勾着唇,视线落在地板上,双手却在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的竹叶。荆自影知道他这是在想事情,没有出声扰他。
一时无人说话,殿中极静,门外廊下却传来一声响,似乎有人碰倒了放在台上的花盆。
荆自影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还不等他一声怒喝出口,却看到了自己的母妃就立在廊下。
公孙幽一双眼红红的,两行青泪无声落下。因圣上受刺,她今日穿的素雅,是一袭月白的宽袍,衣身绣着几朵银色昙花,花蕊点缀黄色珠玉。
看到太子,公孙幽紧紧地用贝齿扣紧了牙关,努力地让自己不发出哭声来。
她猜疑了太多年,每次都警告自己不能多想,要相信那个一眼相中的男人。可正是这个一眼相中的男人,成了杀害她小妹的帮凶。忍了太多年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忍不住了,犹如决堤的海水一半,从那温润的眸子里倒了出来。
此时,屋子里的人也都出来,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一向端庄文雅的皇后,看着她立在暖风中低声抽泣,看着她宣泄了满腔的痛苦,无一人上前劝说。在这里的都是男儿,男儿有泪不轻弹,而公孙皇后替他们将眼泪流出来,将心底的痛与伤,一点点地宣泄出来。
为了荆国,他们牺牲太多。亲人、朋友、良徒,甚至是从小刻在心底的大义。当然,在家国大义面前,其他所谓的大义也就成了小义,都需要往后靠一靠。
公孙幽自哭了一会,因有公孙无虞来探圣上的病,她也就趁势收住了,带着她往寝殿去。
公孙无虞见她双眼通红,只当是因为荆皇的病担忧,一边劝她,一边又回头看了荆自影一眼。
待皇后走后,又复回到屋子里,坐下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后,还是秋拣梅打破了沉默。他低声问道:“老将军教了阿翡这么多年,可有信心十分了解她?”
白奕不明白他这一问有什么意义,想了一下,才摇了摇头,“她总是能令老夫意外。”
“这么说,老将军并不能确认,行刺荆皇的那人,便是真正的止戈郡主了?”秋拣梅问。
屋子里其他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秋拣梅的身上,虽然没有出声,但目光里的询问十分明显。荆自影想起秋拣梅的话,眼见未必为实?“本宫曾经听闻,江湖中有人懂得缩骨易容,可扮成旁人而不被察觉。”
秋拣梅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阿翡曾说她离开刑部大牢后便出了城,后被贼匪袭击,醒来时便在梅庵了。以她的身手,既然能逃出皇城,在枫城藏上三五日便可,何以偏生要大摇大摆地回到相府来?她早知手书一事,比起杀了荆皇,将那封手书公诸于众,不更能复仇吗?还有一点……”
他抬眼看向白奕,“王大人说,郡主的短剑如今还放在刑房里。”
老将军面色一惊,疾步起身至门边,往外唤了一声,嘱咐道:“将郡主的短剑呈来。”又命人去传刑刑部尚书,命他带着短剑一同入宫来。
小太监应声而去,不多时捧来短剑。
四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柄刺伤了君王的短剑,似乎想要在上面看出个明堂了。可看了半天,除了那只描在就剑柄上的麒麟,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