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无情帝王家。
千百年来，多少王朝更替用鲜血和白骨垒筑成的这句话，成了帝王家最真实的写照，这个站在权力最顶端的家族，牵一发而动全国，一言一行都会被无限地放大。
皇室贵胄，说起来尊贵无比，可又有谁能看到那颗关在牢笼中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荆庭耽于玩乐，却也不傻。
他知道荆和硕为什么死的，也知道荆皇为何会下那样的命令，可他就是不甘心。他将视线转向了梅庵，在层层碧浪的掩映之下，那个在荆国掀起了惊涛骇浪的女人，静静地躲在里面。
他看了看秋拣梅，再看一眼上官谦，一声冷笑后，扬长而去。
上官谦最先反应过来，叫人将和硕公主抬去祖陵安葬，唤过秋拣梅来，低声嘱咐道：“托你姑姑替公主颂七日经，这是咱们上官家欠下的债。”
秋拣梅应声而去，待他回到梅庵时，正看到红儿兰儿在院子里嘀嘀咕咕的，视线不断地往厅上飘。
“怎么了？”
二人一回头，见是姑爷，忙退到一旁。红儿回道：“少夫人正在里头教训秋应良呢。”
秋拣梅眉头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站了站，静静听着里头的动静。
秋应良一向不怎么安分，睡了几日的柴房，但乖戾性情半分没变。被捆成个大粽子跪在地上，看向白凰翡的目光却含了丝讥诮。
白凰翡披着薄衫软缎，形容懒散地靠案吃茶。茶是秦文特意为她配的药茶，略带着些酸气，既能解暑安神，对胎儿亦有助益。白瓷玉碗捧在手里，五指已经不见嶙峋，看向秋应良的目光，也再无往昔的倔傲，平和如水。
“路我已经指给你了，怎么走就看你的。”慢吞吞的一句话出口，白凰翡往门口唤了一声：“红儿，把这小子扔出府去。”
红儿看了一眼静悄悄立在前方的姑爷，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秋拣梅低声道：“照少夫人的话去做。”语毕，自行回房去。
红儿才要进去，却见青姑从廊下转了出来，先她一步进屋，念道：“王大人在外头布下了天罗地网，小姐这个时候将他丢出府去，还不如直接交到刑部，能在王大人那里蒙个人情呢。”
白凰翡微笑道：“毕竟也是主仆一场，做人不可太绝。”
青姑翻了个白眼，倒也没再说什么，一把提了秋应良出门去，不多时又折了回来，禀道：“刑部员外郎柳青书在外求见。”
白凰翡笑容一凝，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截缎带将散在肩头的发挽了挽，问道：“他在哪里？”
青姑问：“小姐问谁？”
白凰翡瞧着青姑不言。
青姑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头，“老婆子年纪大了，反应也慢了，小姐问的自然是姑爷。”
白凰翡长眉往上挑了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请柳大人进来吧。”
青姑笑着应了一声，出门将柳青书迎了进来。
柳青书自小风流，一身青衣白衫衬的身形挺拔，加上容貌俊秀，人品更是一流。如今浪子回头，轻浮尽收，又添几分性情，整个人看上去倒也爽利。
只是他进屋后神色一直凝重，落座后接了茶，目光一直闪烁不定，显然藏了事在心里。
白凰翡倒也不急，静静吃了一回酸梅茶，才开口问道：“柳公子有事吗？”
柳青书见问，略定了定神，道：“来看看郡主。”白凰翡出事时，整个枫城中，与她相关的不相关的人都会议论上两句，唯有他不置一词，便是被王清晨问及，也不过一言避过。即便是听闻她刺君的消息传来，柳青书亦觉着她定会有办法解决。
但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偃旗息鼓的方式。
他抬眼瞧了瞧端正坐着的女子。言语温和，浅笑兮兮，正是女子该有的模样。若将这幅神情安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没问题，唯独此刻坐在面前的人，是止戈郡主。
白凰翡一抬手，示意青姑将红儿兰儿都带下去，开门见山道：“柳大人查到关于魔都那场疫病的事了？”
一语惊醒，柳青书忙点头道：“是有些进展，只是……”他神情紧张地往周遭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才道：“只是些揣测，具体是否属实还待查证。我已经同王大人申请，前往魔都查证。此来，一是同郡主辞别，二则是想问问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白凰翡眸中一亮，问道：“柳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前往？”
柳青书道：“有人为魔都方家喊冤，状子递到了刑部门前，因涉及江湖中事，尚书大人令陈大人亲自走一遭，我随着大人前去。”
白凰翡点了点头，魔都鱼龙混杂，若是柳青书一人去，未必应付得来。陈由俭好歹是个刑侦老手，又是堂堂四品命官，料想那些人也有顾忌。便道：“既然是与陈大人同去，你自是要时刻听命，还怎么分身去查旧案？”
柳青书一时无言。
白凰翡道：“当年旧案牵涉魔都数名官员，以及数十条人命，柳大人不妨将疑惑同陈大人提一提，他或许可帮你。”
“毕竟过去多年，陈大人会管吗？”柳青书疑问道。
白凰翡微笑道：“没什么比案子更能吸引你们这些刑名出身的人。”
柳青书恍然，心头还有顾虑，再问：“若真如郡主料想那般，此案背后牵扯甚广，我担心，即便查出真相，也未必能还死者公道。”
白凰翡的五指虽然丰腴不少，但疤痕未消，稍稍用力便清晰可见。她深吸一口气，捧过案上杯子，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眸中冰凉，柔柔地道：“公道自在人心，即便万人之上，也总有一手遮不住的时候。”
听出她话外之音，柳青书浑身僵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往郡主脸上飘去。那双眼如清水澈亮，笑容如梨花清雅，可柳青书总觉得，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怔了片刻，他也再无旁的话可说，起身辞去。
白凰翡送到门边，烦青姑送柳青书出门去。
青姑转头打发红儿相送，自个儿去厨房端了一盅炖烂了的红枣乌鸡汤来，盯着白凰翡吃下去。立在一旁念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和硕公主将将去世，太子便要迎娶侧妃，可见帝王家确实无情的很。”
白凰翡对吃食一向不怎么挑，可这每天一盅鸡汤，饶是她心志再怎么坚定，也着实腻味。红儿洗了李子进来，用温水泡着。她拿了一个在嘴里咬着，又听见青姑念道：“说起来，当初太子为了琉璃月当众斥责太子妃，闹得沸沸扬扬的，哪里想到月姑娘竟然是……”
青姑话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从红儿手里接过那盆李子，捧上前赔着笑脸道：“小姐再吃一个。”
白凰翡将李子核往盘子里一扔，拍了拍手道：“饱了。”看了青姑一眼，补充一句道：“耳朵饱了。”
青姑‘嘿嘿’一笑，让红儿端着李子出门去，道：“自打小姐受伤回来，就没和姑爷说上一句话，寻常人家若有了孩儿，自然是万分高兴的，哪里像你们两个这样，竟不如从前了。”
白凰翡抬了抬脚，蹙眉道：“他诚心躲我，我又能怎样？”
青姑睨了她一眼，“姑爷躲着你定是有原因的，小姐就不能主动去寻了？”
白凰翡眉眼一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从前听人说孩子总是别人家的好，自打入了这梅庵，青姑处处偏向他。咱们数十年的情分，还抵不过梅庵这年余相处？”
青姑搬了个凳子来坐下，将她双脚往自己膝上一放，替她轻轻揉捏小腿。“那是因为自家的孩子，总归是了解的，喜怒哀乐一瞧便知道。小姐打小就不是个能安分守己的，纵然有将为人母的理由，你近来的性子也太温和了。老婆子是帮不上什么忙，就盼着这世上能有一人替你分忧。”
因有秦文在，白凰翡小腿上的伤好的差不多，只是偶尔会有抽痛，是伤及骨头的缘故。若是从前，这样的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便是战场上，也还能与敌搏斗一番。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没上战场的缘故，她感觉浑身骨头都精贵了不少，连带着从前腰背上的旧伤处，也时不时的抽痛起来。
白凰翡倒是个能忍住的，只同秦文提过，要她配药时加点镇痛的。不知青姑哪里瞧出来，不时替她捏捏，倒也能缓解疼痛。如今三两句话，又叫她脸上笑容沉了下来，低眉不语。
若说这些日子秋拣梅故意躲着她，她又何尝不是害怕见他？此番九死一生，她才知道从前自己多么愚昧，仅凭一己之力，竟欲同那个站在权力顶端的男人较量？
可笑至极。
“刚才你说，太子迎娶侧妃？”
苦口婆心说了半日，却就只有这么一句话进了小姐的耳，青姑哀叹一声，解释道：“晨起的时候，听姑爷吩咐下头的小子，说是让他去挑件好的礼物，准备恭贺太子之喜，老婆子就多嘴问了一句。听说娶的是太子妃母亲妹妹的女儿，姓李。日子就定在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