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听到薛成林这个名字时,白凰翡着实没想起来是谁,毕竟元丰年时,荆国的名籍册上还没有她。
她草草地将元丰年的十几届恩科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诧然惊道:“你说的是那桩科举舞弊案的主考官薛成林?”
秋拣梅面色沉重地点头,“当年那桩案子牵涉上下官员上百,而薛家更是因此被流放,于流放途中毁于一旦,仅一个薛煜为秦家所救,改名应煜藏身魔都。后与李欢成亲,有了应良。一旦他的身份泄露出去,便不仅仅是身上背着的几条命案。”
“前朝罪臣遗孤,身份若是被人知晓,一个包庇罪便是灭顶之灾。”白凰翡冷笑一声,这样的事,荆明正干得出来。“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
秋拣梅道:“阿文检查冬姨尸体时在她衣内发现的,该是无旁人知晓了。”
白凰翡眸中忽然一跳,问道:“那小子若是知道,自己祖父也是被朝廷下令灭门的……”
秋拣梅一把揽过她,惊骇道:“不能让他知道。”
白凰翡不在意道:“最终他都会知道的。”
秋拣梅钳住她的双臂,迫她与自己对视,定定地道:“他知道了也只是送死,连你都应付不了的事,他能做什么?”
白凰翡的视线从秋拣梅的脸上掠过,淡淡地落在了漫山的翠竹上,唇角轻轻地一勾,惯常的浅笑又爬上了那张脸。她脸颊丰腴不少,肤色也变得白皙,一笑便如出水芙蓉,清雅脱俗。唯有向上扬起的眉眼处,才能寻到一丝往昔的痕迹。
秋拣梅被她的笑容晃了眼,怔在原地,抓着她双臂的十指,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些力道。
白凰翡低头瞧了瞧那双苍劲的大手,抬手覆上,凉意透过十指钻入秋拣梅的心头,令他十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却被白凰翡用力地握住。
“我现在觉着,有些理解荆痕了。”白凰翡低低地道了一句,松手而去。她一袭白衣被夏风轻轻地撩拨,在竹林间穿梭着。夹道的美人红迎风而动,像是一条飘动的红艳艳的练子。
秋拣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唯有苦笑。
时四月十五,荆皇大伤初愈,勉强能主持事务,收回太子监国大权。而时隔半个多月再登朝首,等待着他的第一件事,是枫城知府林滨所奏,各地官员暗中同拓跋哈达勾结。光是已经查证清楚的,便多达十三人,其中知府三人。而在那份名单上还未查证的人,多达三十二人,其中更有在都的官员。
荆皇那张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血色的脸,因为林滨这道折子,又咳得惨白惨白的,直拍龙案下令刑部亲自负责此事,彻查奸佞。
王清晨少不得出列领旨,林滨等他一个礼行全了,方又奏请圣意,“不知楼云飞该如何处置?”
按理说,楼青凤毒害龙子是灭族的大罪,但荆皇是将她秘密处死的,对外也没有一句解释的。便是当初皇后拿楼青凤时,也是因为秋拣梅一句话的缘故。而楼崖是因失职罪才被查办的, 这两件事,要牵扯到楼云飞身上容易,要和他撇清关系也很简单,是生是死,全在君王一念之间。
“楼云飞……”荆明正将这个名字来回咀嚼几遍,并未做出任何回应。因为这次受伤,他两颊的肉明显松动,双眸浑浊,失去了往昔的神采。好一会儿,他才似回了神一般,提高了声音道:“将他赶出枫城。”
林滨应了一声,再无旁的话,退下不语。
如此一句话,将荆皇强撑的力气尽数耗光,双手撑着额头靠在龙案上。甄熹明了地喊道:“退朝。”
“臣还有要事要禀。”因为接圣命还跪在堂上的刑部尚书伏地一拜,“据陈由俭从魔都传回消息称,魔都方家为大火所焚一案,系有人蓄意纵火。魔都知府高健瞒情不报,还将喊冤人下狱屈打。”
荆明正一抬眼,凌冽的眼神定定地落在了王清晨的脸上,却只能看到他一双浓眉和搭在眼睑上方的睫毛。他的视线扫过满朝文武,从站在最末的绿袍小官,到立在朝首的相爷与老将军,最后掠过了怀安王,定在了太子的身上。
“太子?”
在君王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荆自影往前一步,回禀道:“方家那场大火发生于三月二十三日,当时并未接到有人报案,加上魔都鱼龙混杂,高健曾递上折子,以江湖恩怨了结。”他低眉扫了王清晨一眼,警告意味十分明显,“至于何时有人喊冤,儿臣不知。”
王清晨毫不避讳地道:“高健既要欺上瞒下,又岂会让太子知情?方家上下百余口死的不明不白,恳请圣上下令,由朝廷出面,彻查纵火元凶。”
荆明正眸中精光渐收,兀自叹了一声后,道:“此事容朕想想。”
“陛下……”王清晨的声音,堙没在甄熹一声‘退朝’中。满朝文武欣然下跪,恭送帝驾,只待君王一走,纷纷起身辞去。
唯有上官谦、白奕、荆自影及跪在地上的王清晨留在殿中。
荆自影一把将王清晨拉了起来,“你随本宫来。”一语毕,竟浑然不顾礼节,就那般拖着王清晨的手臂,将他一路拉出金銮殿,至青云殿后,打发了周遭人下去,方怒吼道:“王清晨你胆子倒是大的很,这条命也不要了吗?”
王清晨退后一步拜倒,一头叩地,冷然道:“微臣知道殿下担心什么。”
“既然知道,你还要去触逆鳞?”太子强压声音,却没压住满腔怒火,“本宫将你从淮阳提到枫城,不是让你去送死的!”压得很低的暴怒的声音戛然而止,荆自影咬牙怒问道:“是谁给你出的主意?秋拣梅还是白凰翡?还是另有他人?”
王清晨伏在地上,仍旧不动声色道:“是那百余口无辜枉死的人命。”
荆自影的心狠狠一抽,满腔的怒火就在这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寒意漫上四肢,连带着撞开了他好不容易封存在心底的那些疼痛。他狠狠地将头往上扬了扬,轻声问道:“你觉得,你的命和白凰翡的命,哪个分量更重些?”
王清晨身体颤动一下,片刻后,方回:“下官自不敢同郡主相比。”
荆自影将嘴角向上牵了一下,一个冷笑展在唇畔,“堂堂止戈郡主,凰翡将军,十年累累战功浴血拼杀,你自然是不敢同她相比的。”神情陡然一凉,他肃然道:“魔都方家的事,不准再提。”
短短几句话,将刑部尚书一颗心浇的透凉。他自小熟读律法条例,入仕就为还公道于万民,从前他觉着,头上乌纱越大,手中权力越重,便越能为人主持公道。可当他从淮阳来到枫城,眼睁睁看着风云涌动,一具具冰凉的尸体躺在他眼前,他却不能将真凶抓捕归案。
不,不是不能,他是不敢……从看到那封手书时,他心里便揣着惧意。眼看郡主次次身陷囹圄,眼看中宫太子束手束脚,惧意更盛。
“为人臣者,武以战死为荣,文以死谏为忠。微臣执掌刑法,当以此身,守法试法,上警君王,下戒臣民。”王清晨又重重叩下三个响头,颤声道:“韬光养晦是好,总要有人身先士卒,若能以此身还公道于死者,也不枉臣执了这半生的法。”
荆自影也曾是雄心万丈,想要治下一个清平盛世,可到头来却发现,在上位者眼里,律法就是个笑话。他低头一瞧伏在面前的王清晨,从前看他立在群臣中,若非到了万一绝不开口,只当此人心怀欠缺,也缺少磨练。
太子的脸上闪过无数复杂情绪,略定了定神,道:“你若果真要办此事,便要确定能办好,好到任何人也挑不出一丝错来。”
王清晨沉沉应了一声,道:“微臣多谢殿下。”
荆自影心里还有担忧,只得道:“有什么问题,你去相府找秋拣梅,就说是本宫的意思,他必定帮你的。”
相府二公子的能耐,王清晨是体会过的,再次应声道谢,辞了出去。
太子殿下一席话说的倒是大气,但秋拣梅那点臭脾气,他还但真没什么信心,少不得亲自往梅庵一趟。
自打白凰翡出狱后,荆自影已经半个月没见夫妇二人,也没踏足梅庵半步。秋拣梅自然不用说,他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看准了别人伤口撒盐的。至于白凰翡,虽然传说这位女将军自打有了身孕后脾性大变,但传说终究是传说,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个自小将他揍到大的人变成个大腹便便的妇人。
可再怎么不信,太子殿下终究是打着探望郡主的名头榻上梅庵那条开满了美人红的小道的,他一身红衣恣意潇洒,长发高高束起,拖着一个珍贵的沉香木匣,踩着稳健的脚步至梅庵院门口。
自打白凰翡有了身孕,梅庵守院门的小厮便多添了一对,老远瞧着太子殿下来了,毕恭毕敬地早早开了院门。
荆自影却乖觉地立在门口,示意他们进去通报。
四个小厮似见了鬼一般将太子殿下上下打量一番,尔后在太子似笑非笑的视线下,飞一般跑进去通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