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二公子从小失去了母亲,自己落下了浑身毛病,是被停云酒坊的老板娘养大的,这在荆国不是什么秘密。停云酒坊能畅通无阻地开遍荆国各地,与秋拣梅这个相府二公子的身份脱不了干系。
停云酒坊关闭时便在全国引起了轰动,而冬月掌柜的死更叫人联想纷纷,而负责此事的林滨也不曾多言。冬月的死,在所有人看来,都已经定格成了意外。只有荆明正收在收到那些重重叠叠的通敌证据时,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子的死并不简单。但如今人已经死了,唯一能知道真相的途径除了让尸体开口说话外,恐怕只能从与她最亲近的人下手。
停云酒坊自然有林滨去查,但秋拣梅这里,荆明正不信以林滨的手段能得到些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个人,即便在面对一国之君时,也这般从容淡定。
荆明正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在了白凰翡的脸上,女子低头啜着酸梅茶,满面惬意。自她从大理寺监牢被抬出来,整个人安静的不像话,不知内情的,权当她是个待产的深闺女子。
忽然,白凰翡抬头,正迎上了荆明正的视线。她眼皮向上抬了抬,眸子里露出了一丝明媚的笑容来,开口问道:“皇上的伤如何了?”
荆明正凛然地看着她,道:“有太医院的人在,不必担心。”
白凰翡道:“到底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的,圣上若有个什么闪失,侄女也没什么安生日子好过。”
荆皇眉头一跳,分明知道白凰翡故意挑衅,他的眸中还是蕴出几分怒意来。抿了一口玉檀春后,方将满腔的情绪压了下去,不动声色道:“便是朕有个什么闪失,还有太子在,荆国便乱不了。”
白凰翡含笑点头,“太子的能力,自是有目共睹的。”语毕,便不再说话,低头饮茶。
荆皇眉头愈发深深地皱了起来,神色莫名地看了白凰翡好几眼,终是道:“朕还有事,先走了。”
一行人恭送帝驾出云宫,折到正殿说话。
荆明正一走,皇后脸上便露出一个冷笑来,田麼麼忙着用药水擦拭她的手掌。夫妇二人坐在玉阶下静静瞧着,一时无话。
待手掌缠上了薄薄的纱布,皇后才凉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母亲身怀六甲却执意随着太息殿下远赴陵上,现在想来,若非她的坚持,你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全。”
白凰翡听出她话中之意,低眉道:“当年事已经过去了,娘娘不必记挂在心,多思无益。”
公孙幽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神色哀婉地问:“不想它便没发生过吗?”
白凰翡回道:“至少心里没那么痛。”
公孙幽抿唇无言,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有什么姨娘可以帮你的?”
白凰翡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姨娘静心养好身子,便是最好的。母亲在天有灵,看到姨娘如此糟蹋自己,未必心安。”
“是啊,你母亲一向爽利,比我这个做姐姐的强三分。”公孙幽眸中悲伤渐去,也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来,“若是换了她处在我如今的位置,也不会如此纠结了。”
“世间万事因果循环,既然种下了恶因,这恶果迟早也是要自己噎下去的,只是世间早晚而已。”白凰翡将一个嘴角往上牵了牵,眸中快速地划过一丝精光,转瞬即逝。随着她就低沉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连带着铺进殿中的夏日也透出三分凉意。
秋拣梅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衣襟,手已经不自觉地去握紧了那只伤痕明显的手。暖暖的,柔柔的,却让他无端地遍体生寒。
白凰翡回他一个柔柔的笑容,如清水芙蓉明媚动人。她空着的那只手抚了抚小腹,细声道:“夫君放心,这恶果自然不会让咱们的孩儿尝的。”
她如此一句,不仅没有安慰到秋拣梅,反而令他一颗心悬的更高。只是当着皇后的面,不好细问,只勉强一笑。
瞧着二人间细微的互动,公孙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由衷地道:“好在有拣梅陪在你身边,你父母知道你两个如此恩爱,在天之灵可安。”
饶是白凰翡脸皮够厚,被皇后如此一提,面上也挂上些不自在,挣开了秋拣梅的手,低头吃茶去。
秋公子瞧她一眼,含笑不语。
二人陪坐至午后,日头已懒,秋、白二人这才辞了出去。皇后令人去库房挑了好些物品,连生产婴儿时要用的一应物甚都备齐了,人高的红漆木箱装了满满一箱,令田麼麼一路送到梅庵。
一行人将出午门,便听马蹄声急,一人策马扬鞭,在落马桥头翻身下马,人已经奔到了白凰翡面前,唤了一声:“长姐。”
白凰翡长眉一扬,大气地伸手在少年将军的胸甲上拍了拍,爽利一笑,道:“这一身玄甲穿在你身上,倒是比那身银甲更帅气了。”
白漓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同秋拣梅见了礼,向二人身后睇了一眼,问道:“长姐这是?”
白凰翡故意露出一抹不悦,高挑眉头,“如今升了大统领就是不一样了,连我的东西都要检查了?”
白漓江觑了她一眼,“长姐素日里不常入宫,有了身孕后更是不出府门,现在入宫,必定是去了云宫。若我没看错,后头那位是云宫的田麼麼,箱子里的东西,该是皇后娘娘送给长姐的罢。”
白凰翡笑着点了点头,双手负后点评道:“有长进了。”又看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随口一问:“这个时辰你入宫来做什么?”
白漓江往四周瞧了一眼,尔后压低了声音道:“近两日间华薇宫闹鬼,颌宫的人忧心忡忡,我想着要加强宫中禁制,才和老将军详谈一番。”
白凰翡面色平静地道:“既然是鬼怪,禀明圣上办一场法事驱鬼便是了,何苦这么麻烦。”
白漓江撇了撇嘴,他愈发觉着,长姐卸了帅印后,连带着那股子聪明劲儿也没了。正待揶揄一句,一抬眼,看到那双含笑的眼眸,心头一震。他跟了凰翡将军多年,二人之间早已形成了无须明言的默契。
他正要细想去,白凰翡却已经越过了他,负手下了桥头,方幽幽地说了一句:“笔鬼怪更可怕的,是人心。”
白漓江侧身让过后面众人,眼瞧着夫妇二人上了马车,方入午门去。
马车正要启动,白凰翡撩起帘子,对跟在车旁的田麼麼说道:“娘娘那里还要麼麼多上心,便送到这里吧。”她将视线往箱子上撇了撇,又道:“这箱子里的东西,我必定会仔细收拣好,将它们安放到该有的位置。”
田麼麼知道她是极聪明的女子,也是担心皇后的身体,便依言行了回去。
皂盖马车慢悠悠地行了起来,车内的女子十分惬意地将头靠在夫君膝上,喃喃地念道:“楼青凤虽然死了,却留下了一团乱麻,还有一个成事不足的李蔷薇。”
秋拣梅替她拢了拢耳畔的发,问道:“夫人觉着华薇宫的事真是鬼怪所为吗?”
“有人要装神弄鬼搅扰的颌宫都不安宁,由着他们闹去吧,是真鬼神也好,有人装神弄鬼也罢,左右闹不到梅庵来。”止戈郡主懒懒地说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凤妃一走,皇后病倒,后宫便乱作一团,可见这后宫三千佳丽,个个都是绣花枕头。”
秋拣梅问道:“难不成是夫人手笔?”
白凰翡道:“要是我,就让人在紫武宫闹。”
秋拣梅倒不疑她这话,依照她的性子,真要去蹚这趟浑水,必定不是这么点雨星子。只是,她越表现的风平浪静,心思就越不可测。文弱公子轻轻叹了口气,将悬在车壁上的纱灯拨了拨,瞧着里头的夏虫亮了起来,眸中这才露出些许暖和的笑意。
二人回到相府后,白凰翡令人将红漆木箱抬入梅庵,令青姑接手安放,自己则从里择出一个青布包裹,往上官家墓园去了。
荆和硕生在四月十六,正是炎热的天儿,皇后怀着她时没少遭罪,生产的时候更是闹了一日一夜。荆皇常说,此女如此小便这么爱折腾,将来肯定是个惹祸精。
事实证明,荆皇看人的眼光十分准。他的小女儿在其年华正茂时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家国稳定与天伦之乐的抉择。荆国皇帝纵然有过片刻的疑虑,但他还是选择了前者,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女儿抛弃了,令她死无葬身之地。
而荆和硕呢?折腾了这二十年,到头来也算是求仁得仁,她到死也是上官府的儿媳妇,要护的人也平安无事。
上官家的墓园就修建在那座庙庵外面,周遭是成片的白桦林,高高地将墓地掩住,令这个本就令人充满了敬畏的地方,添了几分阴凉。
荆和硕生前被褫夺了封号,只是一介平民,她是以上官家晚辈葬入墓园的,因此排在了前头。乌青的石碑立在白桦林中,渐渐西斜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桦树林,只照见墓碑上那个娟秀的名字。
上官和硕,这是女子死后的名字,她被自己的父母抛弃了,接纳她的是一向不怎么与她有交集的上官相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