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陈二人瞠目结舌不知所谓之际,才刚被吩咐去取卷宗的小吏已经回来,手里捧着的却是一个装卷宗的空袋子。人跪在大门口瑟瑟发抖,“卑职寻遍了卷宗室也没发现这里面的卷宗。”
王清晨眉眼跳了跳,心中预感不好,却还是不死心地追问道:“你真的找遍了?是否衙内有人进去翻阅了没有搁回去?”
小吏哭丧着脸禀道:“档案室的整理一向是柳大人在做,他去魔都后,钥匙便交给了大人手上,卑职们寻常也进不去。柳大人做事认真,每一卷卷宗搁在哪个位置都列的十分清楚,就连卷宗何时被翻阅过也是详细记录了的。根据记录来看,这卷卷宗还是柳老尚书在时被最后一次翻阅的。”
柳老尚书离职已有数月,这期间档案室的钥匙一直在柳青书那里,怎么会丢?而且丢的不多不少,就这么一卷,还留下了个布袋?
白凰翡起身接过小吏手中的布袋,顿时一片尘土飞扬,呛的她连咳数声。她皱眉掩鼻,将布袋拿远了一些瞧,好整以暇地望向王清晨,“刑部的防卫真不怎么样。”
饶是事态紧急,王清晨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诋了一句:“若是防卫森严,还能让郡主逃出去吗?”
白凰翡将布袋子扔到一旁,拍了拍手,叹道:“既然卷宗没了,我也不扰,告辞。”说着拱了拱手,但真转身辞去。
王清晨连忙叫住她,起身追至身后,问道:“郡主若知道什么,不妨实言相告。”
白凰翡想了想,道:“钟家那场大火一直有人在查,这么多年却也没查出什么来,依我看,方家这场大火也未必有什么结果,大人不妨将心思收一收,也省的白费力气。”
王清晨暗骂自己一声,怎么就想着从白凰翡这里得到什么线索?
却又听到止戈郡主慢悠悠地说:“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还没学会怎么明哲保身吗?”
白凰翡说完这句话,便扬了扬手,阔步而去,将王清晨那一袭还未出口的官腔硬生生地给堵了回去。
看着绯衣女子神采飞扬地踩着满地青枫出了刑部大门,王清晨的脸色愈发阴暗起来。他想起淮阳驿馆中的那个女巡按,她吊儿郎当地靠在榻上,说出的话却令他这个刑侦老手受益匪浅。那个时候,关于她身世的流言漫天飞,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陈由俭在他背后问道:“大人,眼下怎么做才好?”
王清晨喟叹一声,随即正色道:“你留在枫城追查钟家那档卷宗的下落,至于魔都那头,就等怀安王及青书的消息。”
陈由俭应了一声,犹豫了片刻,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毕竟,四年前魔都那场疫病与眼下这桩案子并无关联,柳青书要重新调查让他查去便是,权当是让他练练手了。
白凰翡慢悠悠踱步回相府,红儿就在门口堵她,眼圈红红,满面委屈,看来是因为没看好她被训话了。女将军抬手拍拍小丫头的肩头,正要宽慰两句,红儿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红儿哭的声嘶力竭,抬手摸了摸眼泪,一抽一搭地说:“小姐有事要办,也和红儿说一声,又拦不住你,这样闷声溜了,万一是被谁绑了或者暗害了,奴婢虽然救不了你,还能第一时间找人……你如今又不是一个人,头前的伤也还没好……”
这一下,倒是把白凰翡吓住了。
她一向不喜多话,与人谈得来便多说几句,谈不来索性闭嘴不言,真要拉扯也能天南地北地聊上半日,如此脾气仗着一身武艺也没什么麻烦。军中男儿一向不缺胆魄,即便是但真胆小,也得装出一副大胆的样子来。何况她是艺高真大胆,还是卒子时便被主将看重,委她些危险的秘密任务,每次同战友分别重逢,不过互相捶下肩头以示平安。荆和硕也在她面前哭过,却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白凰翡觉得烦不理她,一时半刻也就不闹了。
这半辈子,还真没有人像红儿这样在白凰翡面前掏心掏肺地哭,哭丧的也没她这样卖力。
那只搭在红儿肩上的手往上抬了抬,轻柔地替她擦拭脸颊上的泪痕,郑重地说道:“别哭了,再哭下去都成小花猫了。下次我不这样逗你了便是。”
红儿能被挑来伺候凰翡将军,自然也不是个胆子小的,只是这两日庵中气氛着实诡异,青姑还能仗着年纪在两个年轻主子面前念念嘴,她和兰儿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听闻小姐不见后,姑爷丝毫也不担心,又想到从前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心里一阵难过,泪水也就忍不住了。
她原本想着,丢了这次脸,痛快哭一顿后,大不了挨一顿责罚也就是了。可她万万没想到一向爽利的凰翡将军竟会有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一时忘了哭,只愣愣地看着为自己拭泪的女子,心里想道:这还是白家将军吗?
止戈郡主在小厮们见鬼了的表情中回到梅庵,却见兰儿满脸苦闷地守在门口,说:“公子中午又下厨了。”
想起昨儿那盘惨不忍睹的红烧白鱼,白凰翡淡定地往厨房去,将正准备掌勺的秋拣梅拉了出来,美其名曰教他下象棋。
青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厨房的门重重一关,一边准备午饭,一边盘算着,怕是今后也不能让两个主子进厨房了。
好在秋拣梅也并非执着于羹汤的人,依了白凰翡的意思,于前庭凉亭中对弈。
兰儿与红儿对视一眼,前者喜滋滋地在凉亭中铺开棋局,又自告奋勇地架起了火炉子,为二人烹茶。
红儿则去厨房帮青姑的忙。
棋局展开,秋拣梅再怎么攻于心计,输在不熟悉棋路,虽然规矩记牢了,每一步都要思衬半晌才动。相较于她的举步维艰,白凰翡则显得从容许多,不时调侃两句,还能分心指导兰儿生火泡茶。
一盏茶凉,棋局进行到尾声,秋拣梅已落下乘,仅剩一兵双马一相可保帅。而双马憋足,相、卒作用不大,眼瞧着敌军长驱直入,直捣黄龙,文弱公子微笑轻叹:“行军打仗的事,还是夫人在行。”
白凰翡旗开得胜,长眉惯性上扬,露出睥睨笑意。吃了一口茶,又重新展开一局,兴致盎然时,随口问道:“听闻曾祖父享高龄七十五,祖父年仅四十五却与世长辞了?”
秋拣梅落子的五指几不可见地在棋盘上停滞了一下,脸色也不可自主地僵住。他抬眉看了看对面的女子,只见拿上脸上浅浅笑容不曾变化,双眸正灼灼地盯着棋局,一时拿捏不准她是随口一问,还是意有所指,便风淡云轻地道:“祖父死于疾病。”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这世间万事,唯有生老病死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
白凰翡不置可否地移动了一子,“该不会,为祖父瞧病的,也是宫廷御医李准李老太医吧。”
‘叮咚’一声,拇指大小的橡木棋子滚落在棋盘上,滴溜溜一圈后停在了楚河汉界中,白皙苍劲的大手僵在半空。炎炎夏风一吹,一阵凉意顺着袖口钻入,爬上了秋公子的心口。
“马入楚河,会被淹死的。”白凰翡大笑出声,拾起滚落的棋子,塞回秋拣梅的手中。
文弱公子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将棋子安放在它该存在的位置上,再次看向白凰翡的眼神变得复杂幽深,“夫人这些时日时常出门,是不是在外头听了些什么流言蜚语?”
“前些日子,听上官伯乐说起,说当年……”
“上官伯乐的话如何信得?”不等对面的人将话说完,秋拣梅便急急出生,声音失去了一贯的沉稳冷静,焦躁和不安随着拔高的音调一览无余,惊得正要为二人续茶的兰儿翻了手中茶壶,一声轻呼也随之从她嘴里跑了出来。
白凰翡眼疾手快,俯身将茶壶接在掌中,随即云淡风轻地替自己续了一杯后,又将秋拣梅面前的青玉杯子续满。
茶是从皇后宫里送来的安神茶,无甚茶味,倒有花果清香,寥寥雾气中,女子牵起一个嘴角,三分玩笑,七分冷嘲:
“不信他,我能信谁?是荆明正还是白奕?”
她这半生都活在别人为她编制好的谎言中,什么凰翡将军止戈郡主,到头来不过是他人翻手风云的玩物。红尘沉浮了这许多年,所幸能得梅庵为归宿,得他秋拣梅为家。可这个家,是以她失去自己的代价换来的。
秋拣梅爱她疼她,是因为他不知道褪去传说光环后的白凰翡,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锱铢必较不肯吃亏,自然不甘成为他人棋盘上的棋子,更何况那些人还将她当做了弃子。
只要一息尚存,她便要做这个下棋的人。
绯色衣袖轻轻一扫,拂乱了残局,红黑棋子交织成一片,不分敌我。
“这棋规矩太多,不下也罢。”白凰翡叹了一声,起身离去。消瘦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也将庭院中的温度尽数带走,余温不足以令文弱公子维持常态,十指瑟瑟一抖,闪电般缩回了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