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馆中聚集的都是悻悻学子,无论品德如何,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
将崇武,文崇学,要领导这么一群人,恐怕比统领三军还要费些心神。
“犬子无才无德,难堪此任。”不等满朝文武反应过来,上官相爷已经出列跪奏,“何况小儿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待在梅庵,不曾洞察世事,岂敢领导天子幕宾。”
侯军不动声色道:“相爷过谦了。魔都一战,秋公子一手离间计使得漂亮,何人不称绝妙?能有如此心计之人,岂是相爷口中的无才无德?”
经他这么一提醒,百官终于想起来,那个羸弱的身躯曾经兵不血刃地攻破了魔都。
荆明正想起那个当堂质问自己的文弱公子,形容病态,但那一双眼却如寒刃。他言语犀利,字字句句绵里藏针,将他逼问的无路可退。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丞相口中无才无德之辈?
秋拣梅有才亦有德,但他的脾性不定。正如荆明正对太子言说的那般,此人可用,不可信。
自来馆有荐贤之权,经由学子推荐的人会由吏部审核考察,若是合格,则能上达天听,入朝为官。将这样一个学馆交到秋拣梅手中,可以吗?
荆明正看着跪在地上的上官谦,再看看立足朝堂的百官。
他突然发现,这偌大的朝堂上,除了‘文有上官武有白奕’这句话,竟然寻不到别的可用之才。能信之人无才,有才之人不能让他放心!
“秋拣梅之才,确实能当此重任,只是,谁去梅庵宣旨?”
百官齐齐松了一口气,又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太子的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荆自影额头滑下一滴冷汗。他既没有料到会有人举荐那个龟缩在梅庵的人,更没有料到父皇会如此轻易的同意,导致他没有丝毫的准备。
这个时候,他要是拿着那道圣旨入梅庵,不死也得脱层皮吧。
太子思绪急转,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出列请道:“相爷与秋公子父子情深,这道圣旨由相爷前去宣布,岂不是正好?”
朝上都是明理的大臣,深觉太子这话有理,齐声附和。
荆明正瞧了瞧众人,“罢了,就辛苦相爷走一趟罢。”
上官谦只得领旨谢恩。
因天气炎热,白凰翡一早起来吃了饭便跑后山的竹楼纳凉去了。秋拣梅自在书房看了会儿书,觉着无聊,着人将茶具送到林中,就着竹叶烧水煮茶。
白凰翡远远瞧着他,吐了口里的葡萄籽,让红儿去搬琴上来。
红儿雷打不动,凛然道:“我这一离开,小姐又不知道去哪了。”说什么也不动。
白凰翡将她往外推去,“你同姑爷讲,让他取去。”
红儿细细考量了姑爷同竹楼的距离,暗衬就这么二十步左右的功夫,小姐该不至于弄丢。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去禀了。
秋公子面上露出一个讶异的神色来,“你家小姐还会弹琴?”
红儿挠了挠头发,回首看了看趴在栏杆上的黛衣女子,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能吧……”
止戈郡主会弹琴吗?答案当然是不能,她只是闲的发慌。介于她女红实在‘了得’,青姑将她的针线活禁了;再介于她的前科,秋拣梅收了她的短剑与傲血枪;再介于她的偷跑功夫,两个丫头轮流着如影随形。
白凰翡很努力地想了想寻常闺阁女子是如何打发时间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最后她发现就为首的琴自己还没沾过。
新手,自然谈不上指法律调,白凰翡只是随意地用手拨弄的着琴弦,琴声可谓震耳发聩绕林不绝。
闲闲烧茶的文弱公子捂了捂耳,上楼去按住了那只拨弄琴弦的手,心疼地将古琴往旁边移去。
“夫人便是抚个琴,也是铁马冰河的气势。”
白凰翡牙疼似的抽了一声,“我也觉得很难听。”
红儿早已躲到了楼下,满脸委屈,“难听小姐还弹的那么欢。”
白凰翡扔了个甜枣给她,笑吟吟道:“姑娘虽然心灵手巧,但总归是我夫君那张脸好看些。”
小丫头的脸腾起一阵红雾,骂一声“小姐不正经!”便叼着红枣抛开了。
白凰翡乐呵呵地回头,眼前却突然放大了一张俊脸。
“夫人说为夫的脸好看,就让你看个够。”文弱公子在她耳畔吐字如丝。
“没个正经。”女子自己耍了流氓,就不许旁人耍了,推了推他:“弹琴去。”
秋拣梅也不惹火,抽身推开,抱着琴至屋外盘坐,收心敛性,琴音如潺潺流水倾泻而来,抚的正是古琴名曲《高山流水》。
“昔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我有幸得夫人眷顾,相知相许,就此断琴绝音,也无憾。”
黛衣女子躺在屋子里的长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宫扇,笑着应道:“此物甚贵,夫君可别一时冲动。”
秋拣梅笑的双肩一颤,划了一个破音出来,惊得红儿转头来瞧,琴音又恢复了平缓常态,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转头,见兰儿匆匆地从山道跑上来,不及将气喘匀了,便同她说道:“相爷让二公子去门口接旨呢。”
红儿不迟疑,将话传给主子。
琴音戛然而止,白凰翡起身出来,正色问道:“只让姑爷一人吗?”
红儿看向兰儿,兰儿喘了几口粗气,道:“说的是让姑爷接旨。”
秋拣梅面色凝重,将琴递给白凰翡,“我去看看。”
白凰翡搁了琴,同他一道下山,到底懒怠出府,就待在厅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秋拣梅便回,不等白凰翡,他先道:“圣上让我管理自来馆。”
白凰翡挑了挑眉,递到唇边的茶水也搁下了,嗤笑道:“这些年自来馆在上官伯乐的手中早已毁了,谁把这烂摊子推到你这里来了?”
秋拣梅无奈道:“吏部尚书,侯军侯大人。”
白凰翡瞪了一下眼,“是他呀!”
想当年她要替爷爷挂帅出征,朝中反对声音最高的便是吏部。但是侯军还是吏部一个六品文书,写了一道折子,洋洋洒洒的上千字,引古论今侃侃而谈。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牝鸡司晨要不得!
白凰翡看到那长长的文章时已经被授予了帅印,因嫌累赘,是白漓江一字字念给她听得。
女将军听完后只说了一句:“文采不错。”然后丢柴堆烧了。
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白凰翡乐道:“他能看中夫君,倒也不算是眼瞎。”
秋拣梅苦笑一声,“若能替太子物色到可用之人,这自来馆管管也无妨,只是……”他将双手拢入袖中,中指下意识地摩挲袖口的叶片,青衫无风,却也轻轻地晃动着。“好歹是一道圣旨,圣上连个内官都不派,就让父相捎回来了。”
白凰翡笑吟吟捧起茶啜了一口,这么多日,她已经习惯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茶’,都是青姑炖的补品,唯恐她不喝,当做茶端上来。身旁必然有人监督的。
她一边喝着‘茶’,一边乐道:“这自来馆从前是上官伯乐管的,颌城都知道你兄弟二人不睦,这个时候来传这道圣旨,不是自讨没趣吗?”
秋拣梅叹了一声,原本他以为能在这梅庵躲一辈子,即便是相助太子,也犯不着离开。
“父亲说小童去库房取过药,担心姑姑的身体,我去看看她。”秋拣梅说着起身出门,缓步远去。
白凰翡慢条斯理地饮完了杯子里的汤,将杯子交给红儿,说是乏了要歇息,等吃饭的时候再叫她。
正午的阳光尤其毒辣,秋拣梅虽然撑了绸衫,额上仍是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渍。他一路思索而去,转上主道,过了宗祠,沿着白桦林大道入了庙庵。
小童正在厨房外的炉子上煨药,见二公子前来,上来见过礼后,道:“近来天热,娘子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我自作主张去院里取的药。”
秋拣梅道:“今年确实比前两年要热许多,姑姑若实在吃不消,你劝她去后山的竹楼避避暑气。那处清静,除了夫人偶尔上去坐坐,没人靠近。”
小尼姑道:“公子知道,娘子是不会离庵的。”
秋拣梅点了一下头道:“既如此,我让人多送些冰来。”
“二公子……”女童双眼一湿,声音中便带了些哽咽,“近段日子来,娘子陆续将腹中的事务都交给了胡管家打理,每日坐禅的时间也愈发久了。”
文弱公子脚步微顿,下意识地往禅房的方向望去。他想了想,姑姑与父亲乃是龙凤胎,今年该有四十了吧。她在这庙庵中待了二十几年,却始终悟不透一个‘情’字。
若是荆太息还活着,她是否会一如既往的放歌纵酒,潇潇洒洒地看着他儿孙满堂?
只可惜,那人已经成了一堆白骨,葬入了公孙家的陵园,便是一抹孤魂,也断不会入梦来。
他抬手拍了拍小尼的头,只轻声道:“好好照顾她。”便不敢再多留一刻,转身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