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的枫城荡漾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满城青枫迎风而动,朝露未晞,敏捷地跃下树梢,在青石地面泼墨一幅鬼画符。
相府门前来往的人不多,熙熙攘攘地跪倒在地,却又不由自主地抬头,将惊疑的目光往门前跪着的黛衣女子身上递。
白凰翡伏在地上的身子久久未起,也是满目惊诧。身为军旅之人,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这道圣旨意味着什么,可正因为清楚,她才不明白。
见她许久没动静,太子提醒道:“将军还不接旨?”
白凰翡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入眼的是玄底银龙的蟒袍,随着目光上移,阳光刺眼,她看不清荆自影的表情。眉头微微一蹙,她眸中的诘问十分明显,“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大敌当前时,他以雷霆之势解她兵权,迫她嫁为人妇;如今她安心相夫教子,却又将此大权交到她手上?难道荆明正就真的不怕自己随时会杀了他取而代之?还是说他真的以为自己当初所行问心无愧?
女子嘴角一咧,析出一个冷笑,不等太子应话,双手一撑膝盖,就要起身。
朱辕上的太子却突然抬步下车,身子前倾扶了她一把,顺道便将圣旨塞进她手上,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面上却端着一副大气凛然的架子,露出了精心雕琢过的假笑,“将军怀有身孕,多有不便,一切从简即刻。届时,禁军统领白将军和兵马司总兵陈渡会来同将军汇报具体事宜,今后如何行事,将军与他们商议即刻。”
语毕,太子回銮,摆驾回宫。
众人恭送了太子车驾,皆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凰翡将军手中那道明晃晃的圣旨,心中五味杂陈。
白凰翡长相普通,身材也消瘦,不是什么大慈大悲大善之人,可她的命却比这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也比任何女子都要糟。
她身世可怜,可却有无上的荣光;她自幼不习红妆,却在沙场上有一番建树;她历经沧桑沉浮,却屡屡化险为夷。发生在她身上的桩桩件件,随便拎出一样安在别人身上,都是无法承受的灾难。可那些灾难集聚一身,造就了曾经的凰翡将军,也造就了如今的凰翡将军!
自从交出帅印披上红妆时,白凰翡便知道,自己此生与军中无缘,与战场无缘。五王之乱却给了她重率三军的机会,以这天下为棋盘,与那个自小养育了她的老人一较高下;如今,她又是大将军,统御数万大军,手掌重权。
可,依旧与战场无缘。
皇帝将自己的性命连同这道圣旨一并交到了她手中,显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与信任。而她呢?也需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值得信任与托付,只有这样,白漓江才有可能离开枫城。
这道圣旨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却处处都是试探。
五月末的烈阳中,白凰翡想起了公孙先生的话,此时方明白他话中深意。唇畔,慢慢露出一抹讥诮来;自己终究是太年轻了,这些老人一个个将人情世故看的那么透,将人心看的那么透;有他们在,自己又拿什么去同那个男人斗?
更何况,那个男人站在权力的顶端,自己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女子微微释然地长出一口气,捏着那柄转身回府,先将圣旨供入了宗庙,顺道去看了上官谦。
老相爷心中再怎么伤,终究是一国首相,面上虽有病容,却已经挣扎着翻看起各地文书来。
书房里充斥着纸墨的香气,白凰翡格外喜爱这味道,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不曾移动。
直到胡管家送来茶水,发现少夫人在门口,才禀了进去,上官谦这才发现她来了,忙起身相迎。
“这是家中,父亲何须多礼?”白凰翡阔步入内,虚手扶了扶老相爷。脸上带着柔柔笑意,连声音也格外的轻柔。
老相爷也不与她客气,请她入座,自己也坐下来,抬眉打量着止戈郡主。郡主一身绯衣黛袍,长发高挽,却将昔日的桀骜敛了个干净,举止也犹如闺阁女子一般,小心谨慎。
不等相爷问话,白凰翡面有歉然:“没能保住大公子,是凰翡失信于父亲。”
提及大儿子,上官谦脸上又爬满了伤感之色,眸中微微一润,却是一声长叹出口,颤声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得到今时今日的结局,何尝不是老夫一手造就的。到了那边,有他娘在,他或许能好受些。”
相爷说到伤情处,声音已有哽咽,只得端起茶杯灌了一口茶,勉强将情绪收敛了,才继续道:“至于那桩科举舞弊案……”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等上官谦将话说出来,白凰翡淡淡一句打断。
“郡主不想知道?”上官谦惊讶地看向对面的女子。
白凰翡为何想知道那桩旧事,上官谦十分清楚,他为了上官伯乐,不惜以此作为交换,可为了儿子,他仍旧徇了这个私情。白凰翡将事情谋划周全,关健时刻却是上官伯乐自寻死路,与她无干。
他已经没了立足朝堂的资格,自然也想失信于人,何况以止戈郡主的性格,即便自己不告诉她,她也会设法查询。
上官谦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在这个时候放弃了?放弃的如此轻松,如此干脆,如此的无法令人信服!
白凰翡眸光堪堪一转,脸上露出些迷茫来,“皇帝刚刚下诏,令我统御城防兵马司与禁军。”
上官谦神色为之一变,转瞬却又明白过来,目露释然,“圣上终究是信郡主的。”
白凰翡心中不以为然。荆明正若真信她,也就不会把禁军交到她手中了。她眸中神情几转,笑吟吟地觑着老相爷,“如今阖府上下的安危都与我捆绑到了一处,父亲就不怕吗?”
要说上官谦没有担心过,那是假的。白凰翡的身世始终是个隐患,加上她又是那样的性子,圣上对她既有愧疚,又十分忌惮,因为谁也料不准她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老夫对郡主既无育养之恩,也无教导之情,却得郡主唤了一声父亲,自然需要担些风险的。至于这风险的大小,虽全在郡主一身,却也在我上官一家。正所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和睦一心,自然能迎风破浪,化险为夷。”老相爷句句字字皆是情谊,其中深意却也明明白白。
白凰翡会心一笑,起身揖礼,“凰翡多谢父亲信任。”语毕,辞了去。
上官谦独坐良久,眸中温和渐去,满脸惆怅。失去了一个儿子,换来了止戈郡主息战,这一得一失间,利弊无从盘算,他也不敢去盘算。
良久,唯有一声轻叹,将满腹的愁绪溢出体外。
白凰翡慢吞吞回到梅庵,红儿已经将圣意传达,领着满府下人在院子外候着,只等小姐一来,齐齐向她道喜,贺她重掌军权。
女子看着面前一张张喜逐颜开的脸,心中喜忧参半,却还是展露一个浅浅笑容,朗声道:“大家都辛苦了,回头找青姑领赏。”
众人谢过主人恩典,红儿上前去扶小姐,道:“青姑正准备梅子松糕、葡萄干煎饼、米酒蒸碗、蒸鹧鸪蛋,还有许多奴婢也叫不上名的,姑爷正帮着搭把手呢。”
白凰翡抬步进屋,闲闲靠在椅子上,蹙眉问道:“还没到午饭时间,做这么多东西谁吃?”
红儿笑吟吟地捧上一盅酸梅茶给她,道:“姑爷说了,小姐骤然获封,满朝文武自然是要上门道贺。旁人也就罢了,白将军即将为小姐下属,他定然是要到府上来的,这些东西,自然是为他预备的。”
白凰翡此时才反应过来,如今白漓江尚且是禁军大统领,按照律例,本该是她入职后至官署,他们来参见交接。只是皇帝这道圣旨下的稀奇,只令她为大将军,统御禁军与兵马司,却没有给她具体的职权,自然也就没有官署。
她一扶额,十分无奈地道:“夫君这是把漓江当猪了吗?”
“漓江来了,身为参将的郑明珏与英度自然也要来,内宫侍郎将许琳琅自然也是要来的。更何况,这里头还有城防兵马司,总兵陈渡自然也是要来的。夫人新官上任,岂能厚此薄彼?”
温厚声音从门外飘进屋子,余音落下时,才见秋公子捧着一叠黑白相间的梅子松糕进来,端到白凰翡面前搁下。浅浅一笑,继续道:“为将之责我不如夫人,但这为官之道,秋某还是有资格做夫人军师的。”
白凰翡偏头觑着他,“什么时候你也学着这一套了?”顺手抄起一块松糕扔进嘴里。
秋拣梅敛襟坐下,方笑吟吟道:“毕竟,今后这两处的事,还要靠他们来做。做好了没有功,做的不好夫人是要跟着受过的。行贿按律要坐牢,也就只能依靠古人智慧,期盼他们‘吃人嘴短’,能替夫人多卖卖力气了。”
白凰翡乐的笑出声来,悠悠然道:“皇帝要我母子二人替他办差,领的却是一人的俸禄,这如意算盘也太会打了。”
“既然不划算,夫人也不必太当真了,做个甩手大将军,没什么不好的。”秋公子深谙夫人之心,顺着话说道:“左右不是白得了一份俸禄,正好留着给勉知买笔墨。”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笑的君子坦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