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女流、能力有限、相夫教子?这三个词同昔日的凰翡将军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对。
白漓江离白凰翡近,闻言已经为她辩解,“长姐既然接手了禁军的事,漓江必定以你马首是瞻,今后……”
他话还没说完,额头已经被白凰翡敲了一下,余音也被塞进了满腹委屈中。
白凰翡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是希望将来小外甥出生时也同他父亲一样吗?”
秋拣梅安静坐在一旁,此刻被女子拿出来做了反面教材,脸上漏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自然不是……”白漓江小声嘀咕的同时,将藤椅往后拉了拉,离了白凰翡一臂距离。确保自己安全后,他才道:“长姐放心,繁杂小事我能料理,可若是遇到不决之事,自然还是要你来拿主意的。”
陈渡也顺杆而上,附和道:“凡事皆有律法条例,圣上既然许了郡主统御兵马司的权力,兵马司上下自然也要听郡主的。诚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打搅不到郡主。”
白凰翡笑吟吟地打量着众人。白漓江也就罢了,他是一根筋地为自己好,恐怕也没有深究皇帝那道圣旨的用意。在座其他人可都是成了精的,他们会看不出来?
英度是朝中老人,许琳琅心计深沉,至于陈渡……白凰翡的视线一歪,落在了身宽体胖的林大人身上。这二人的同窗之谊,着实令人羡慕,也令她头疼。
陈渡这番话,多半也是林滨教他说的。
短暂的沉默后,英度起身,从袍袖中取出一叠公文来,恭恭敬敬地朝白凰翡一递,“这是禁军现如今的编制,至于人员名单,稍后下官会令人送到郡主手上,请郡主查验。”
白凰翡看了看人高马大的英大人,牙疼似的咧了咧一个嘴角,一手扶额,脸上装模作样地露出个痛苦的神情来。这些人,是要赶鸭子上架呀!
秋拣梅善解人意的接过了英度递上来的公文,放到一旁,笑着应道:“有劳英大人了。”
陈渡也立即将嘴里的糕点噎下,取出自己带来的公文递了过来。
秋拣梅接过道谢,十分从容。
白凰翡将头往下一压,面色更加痛苦。秋拣梅适时道:“拙荆身子不适,各位大人还有事吗?”
夫妇二人一唱一和,逐客令下的如此明显,众人岂有看不出来的?当下都表示没事了,起身告辞,只有白漓江留了下来。
待众人都不见,院子里只剩下三人,少年将军才蹙眉问道:“圣上给长姐这大将军,是不是别有深意?”
白凰翡一抬头,脸上痛苦一扫而光,睇了白漓江一眼,嗤笑道:“你小子还不算糊涂。”
白漓江暗恨自己蠢,怅然道:“长姐行为如此反常,我若是再看不出来,也没资格做你的副将了。”
白凰翡眉头一蹙,满面肃然地看着他,“你曾独自领军平定秋山郡之乱,凛风堡一战的决策也无可挑剔,如今是禁军大统领,将来是要统御天下兵马的。”她身子前倾,一只手搭上少年将军的肩膀,五指渐渐用力收紧,“我现在要的不是副将,是可以独挡一面的大将军,是能守卫荆国臣民与疆土的男子汉!”
白漓江面色几经转变,眸中露出几分惆怅来。他习惯了跟在将军身后,为她解除身后忧患,同她并肩而战。那个时候,他的眼前只有将军的背影以及战场上拼命的敌人,可如今,这个人卸下铁甲,将那副一直压在她肩头的担子放在了他的肩上。
他是白家男儿,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人,自然该承担起这份责任的。可他心中也清楚,战场对长姐来说,是她此生宿命的归途。他知道一个军人有多渴望战场,哪怕那里是腥风血雨的修罗炼狱,她也是渴望回去的。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她已经恢复了大将军的职位,手掌兵权,将来战事再起的一天,她也一定会抛下一切重新回到战场上!
他以为,她会高兴的。
可从她刚才出现时,她的一言一行都无喜悦之情,甚至,他能看到那浅浅笑容下遮掩的那些担忧哀凉。
“真的没可能了吗?”少年将军不死心地问,“他连性命都能交到长姐手中,他还有什么可忌惮的?”他抬头,认真地看着昔日追随的将军,“还是说,将军体内沸腾的热血,已经偃旗息鼓了?”
白凰翡心头一震,搭在白漓江肩上的手逐渐僵硬,五指力道渐弱,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她整个身子也无力地往后一靠,唇边露出一抹讥诮来,目光悠悠然地转向了天际。
阳光刺眼,她抬手搭在眉眼处遮了一下,光线仍旧透过指缝钻了进来。
“世事无两全。”
夏风凉悠悠地摇动着一旁的竹窝,有黄了柄的竹叶飘了下来,落在杯中,落在桌上,落在衣袂发梢,不甘寂寞的撩拨着沉寂的空气。
少年将军蹙起的眉头更是一紧,眸中的惆怅已经增添了一丝迷茫。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想要将心中那份猜想给驱赶出去,可搭在膝上的指尖却在轻微地颤动着。
皇帝将性命交付,何尝不是变相的忌惮与要挟?一旦他出事,手掌禁军的白凰翡将会成为众矢之的,严重可累及家人。
少年将军抬眼看向瘫坐在藤椅上的女子。按照她从前的性子,怎么容人如此计较摆布?如今的她忍气吞声,不计较,不争抢,安安静静地承受着命运的不公,以及那些人加诸的苦痛。
他们准确地掐住了她的脉门——家国亲人!
白漓江心头一痛,想要说点什么,可动了动唇,却又发现实在无话可说。
风缠绵着搅扰铁甲上的黄巾,少年将军眉峰一敛,眸光灼灼地站起身来,满面严肃地朝女子揖礼,“待漓江独挡一面时,定不教长姐如此委屈。”
女子懒懒地合上眼,笑了笑,罢了罢手,无一字。
少年将军这才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白凰翡唇边笑意凝固,僵在一个嘲讽的弧度。她张眼瞧着风中摇曳的竹子,喃喃道:“这傻孩子!”
人活一世,谁不受些委屈?白老将军一身战功赫赫威名,不也为了这家国委屈求全吗?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不也在现实面前一次次的退让?多少权倾一方富可敌国的人,他们难道就没有委屈吗?
这天下间,受委屈的何止她白凰翡一人?
何况,那些所谓的委屈,其实也谈不上委屈。若有诛心之法,她心中所思所想,足够上几次断头台了。
人走,茶凉,精致点心也恍然失色。
文弱公子静静坐在一侧,淡薄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满桌喧嚣上,映不出任何情绪。良久之后,他伸手握紧了女子搭在扶手上的五指,一点点地用力收拢,将那只手上的细碎伤痕尽数遮掩。
“阿翡……”他轻轻唤了一声,双唇勾出一抹静谧的笑,“今后,是否可以和夫人同去同归?”
白凰翡没应声,只是张了张五指以作回应。
一众人各怀心思打相府门口分道扬镳,兵马司与知府衙门的两乘小轿挨的近,陈渡长出一口气,问道:“林兄看出些什么来了?”
林滨将两侧的窗帘都撩了起来,若非实在不雅,他还想把轿帘也给撤了。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后,他细长的双眼透出些寒光来,凉幽幽地道:“但愿即将身为人母,能让郡主戾气稍减,否则……”
听他话说一半,陈渡浑身痒的难受,追问道:“否则如何?圣上给了她这么大的权力,会一点对策都没有?”
“上位者的心思实难猜度,不过……”不等对面的人咆哮,林滨识趣地将未尽之话乖乖到来,“陈年旧事错综复杂,以郡主的性格该不会善罢甘休。圣上将这两处兵权交给她,其目的不仅是要让拓跋看到我荆国君臣同心,更为重要的一点也是利用郡主来牵制幕后之人。幕后这只手一直在搅弄风云,圣上若出事,首当其冲受罚的就是郡主。如此一来,郡主便要设法安定幕后之人,至少不会掀起什么大乱子。”
陈渡一拍掌,喜道:“这是好事啊!”
林滨翻了个白眼,却也只是将双眼稍稍睁开一点点。刚才他说的那些,只适合建立在止戈郡主乖乖受此牵制的前提下。但凡她起任何其他的心思,交到她手中这两支兵权,就会成为她手中最尖锐的刀,这把刀直插荆国的心脏。
陈渡与林滨相识不是一两日,深知这人的性格,连自己都轻易看出来是好事,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却还如此忧愁,可见这其中尚有隐情。他索性将窗帘撩了起来,探个头出去,问道:“还有什么事你再同我说说。”
林滨却将窗帘往下移拉,不作声了。
陈渡一皱眉,骂道:“酸人。”也将帘子放下,不再理他了。又兀自思衬片刻,将车帘子撩起,没底气地问道:“在她手底下当差,我要注意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好友的声音:“但凡大事,请郡主拿主意就可。”
陈渡一听乐的清闲,少不得点头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