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抵达午门时,日头已经明显偏西,余晖无温,夏风清凉。
午门下的少年将军一见他来,连忙迎上落马桥来,顾不上行礼,先将宫中的形势讲来。
“太子被禁足东宫,圣上和老将军正在紫武宫审讯太子侧妃,文武大臣都在紫武宫外候着,秋公子这个时候进宫,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
秋拣梅颔首谢过,应道:“我去云宫。”
白漓江不甚理解,“这件事同皇后娘娘有何干系?”
秋拣梅道:“与娘娘无干,却只有她能解太子困境。”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朝前移动,“将军身在帝王侧,行事切莫偏颇,更不要参合到朝政中来。”
白漓江慢慢跟在他身后,点了点头。
二人缓步进了午门,眼见四下无人,秋拣梅停下脚步,细声同白漓江道:“前些日子,两位夫人送了一支人参入梅庵,夫人转送了主院。因是少夫人送的,主院的人也就没有检验,直接入药了。父亲服用后中毒,检查药渣时发现人参含有少量的毒素,分量虽然不致命,却足以滑胎。”
白漓江心头狠狠一震,旁的先不管,先问:“长姐如何?”
“夫人并未食用,也尚不知情。”看见少年将军眼中的担忧,秋拣梅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府中上下的人我已经查过,这支参经手的人众多,难保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需要将军缓缓图之,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切不可因一时意气伤人伤己。”
少年将军将满口皓齿狠狠一咬,声音从牙缝中蹦了出来,“不论是谁,既敢起这歹心,就要付出代价!”
秋拣梅本欲再提醒,话到了嘴边,却又消得悄无声息。
从前白凰翡将白漓江保护的太好,只让他知道了忠肝义胆,却将所有的阴谋诡计都隔绝在外。他总归需要独挡一面,会接触那些阴沟里集聚的黑暗的东西。不经历一番人心险恶,他始终只是能上战场杀敌的将军,做不了这荆国的护国石柱!
太子禁足东宫,太子侧妃被带到紫武宫审讯,上一刻还陪同命妇有说有笑的皇后,此刻端坐云宫,满面寒霜地盯着伏在堂下的太子妃。
半晌的沉默后,公孙皇后也仅仅叹一声:“你好生糊涂呀!”
“是儿臣糊涂,此事都是儿臣策划的,同太子没有任何关系!”公孙无虞将头在地上叩出响声,声音带着哽咽,“求母后想想办法。”
“本宫能做什么?”公孙皇后心中一疼,忙叫麼麼先将太子妃扶起来。“楼青凤犯了多大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想到将她家的人带进青云宫来?”
太子妃起身立在一侧,不敢再言。她又怎么敢说,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利用李蔷薇拉拢朝臣?公孙一族规矩摆在那里,那可是比朝廷律法还要严厉的!
正此时,有宫女来禀,“秋公子求见娘娘。”
公孙幽正愁找不到一个商量的人,忙道:“快请进来。”又让人将太子妃请到后头梳洗理妆。
秋拣梅在宫女的带领下踏进了云宫,入了殿,按规矩先行了礼。
皇后屏退左右,只留刘麼麼在旁伺候,请秋拣梅阶上就坐,开门见山地问道:“拣梅是为了太子的事来的?”
秋拣梅颔首道:“正是。不知道娘娘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无虞才刚同本宫讲,那李蔷薇竟是楼崖亲女,还牵扯楼青凤暗害后妃,导致龙嗣凋敝。加上李蔷薇曾经教唆元尘在华薇宫装神弄鬼,由不得人怀疑她入宫的目的。”深知此事难办,公孙幽简明扼要地将其中利害讲来,“也不怪圣上会如此动怒。”
“圣上动怒,除了龙嗣一事,还在于太子的欺骗。可当初太子迎进青云宫的是李怀恩之女,并非楼崖之女。太子迎娶侧妃不是小事,礼部需要合八字检生平,他们都没看出问题来,太子与太子妃久居深宫,又怎么知道这李怀恩之女会是楼崖之女?”
殿中灯火悠悠,文弱公子声音冷清,比穿堂而过的凉风还冷三分。
“这欺君之罪,可以落在李家,落在礼部,却落不到太子的身上。圣上之所以迁怒太子,无非因为楼家还牵扯着多年前那桩旧事。”
公孙幽将贝齿一扣,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秋拣梅所说的那桩旧事,她心里自然是清楚的。楼启之死虽然有争议,但太息殿下的死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当年那人见死不救助纣为虐,才有年前的五王之乱;才有今时的君臣不和、父子离心!
这桩旧事就像是一条绳索紧紧地勒住所有人的咽喉,君臣、父子、夫妻,所有人都装出了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却任凭旧事在心底里发酵,哪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翻出惊涛骇浪来。
一如此刻的皇帝,一如此刻的皇后。
公孙皇后缓缓地合了眼,深吸一口气后,将所有的愁绪都掩藏了干净。再次看向秋拣梅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说吧,需要本宫做什么?”
秋拣梅起身揖了一礼,“只需要娘娘问圣上几句话。”
近来本是多事之秋,满朝文武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原本借着这场宫宴放松放松,却不料又是一场风波平地起。最紧要的是,这场矛头直指太子的风波毫无预兆,一众人都措手不及。
上官相爷与白老将军不在,立在前头的分别是户部尚书李世绩和兵部尚书许品冠。这二人在朝中颇有声望,此关健时刻,众大臣也都等着看二人的脸色行事。
可他们哪里知道,圣上早已恩准李世绩辞官,只待吏部选出合适的接替人他便能离开朝堂。眼下的户部尚书只想按部就班地过完这些日子,不愿惹祸上身,自然不会出头。
而许品冠脾气虽然火爆,却也不是傻子。事关太子,君王又是雷霆之怒,情况尚未明朗,这个时候站出来,不就是那只出头的鸟吗?
文武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在夕阳的余晖中闹哄哄不知如何,小太监突然一声高唱:“皇后到!”
这一声高唱,惊得众人都清醒过来,连忙列到石阶两侧,跪迎皇后。
一向雍容的皇后脱簪散发,身披素衣,脚踏麻鞋,昂首挺胸地缓缓从广场那头行了过来,走拾阶而上,跪在紫武宫门前,以头叩地。
守门的小太监立即禀了进去。
盛怒的君王将手上挂着的一串菩提珠子往玉阶下一摔,蹙眉道:“这里头又有皇后什么事?”
小太监颤巍巍地禀道:“皇后娘娘散发素衣跪在门口,不知为的何事。”
荆明正眉峰敛着一丝不耐烦,“让她进来。”视线触及了还伏在地上的李蔷薇,眸子里析出几分狠戾,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不足泄恨。
公孙幽缓步入内,不等皇帝问,她先跪下请罪:“后宫一草一木都由臣妾负责,祸及龙嗣,是臣妾最大的罪过,任凭圣上责罚,臣妾绝无怨言。”
她一向端庄雍容,日常穿着打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未出过半分茬子。如今不施粉黛,不穿华服,与普通的乡野妇人并无什么区别。甚至能在满头乌发间,看到一缕细微的白。
荆明正第一次以一个丈夫的角度去打量他的结发妻子。她老了,眼角有了难看的皱纹;眼睛不再明亮,也不再笑着露出满口莹白的牙齿。她的声音早就褪了稚气,醇厚有力,不卑不亢。
这些年来,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当的极好,不曾给他惹出过什么乱子。
除了……
“妇人歹毒,防不胜防,朕也有失察之处,岂能全怪皇后?”君威凛然,沉沉的一句话,是寡居高位的寒意,“何况此事出在青云宫,与你更无干系。”
公孙幽又是一叩头,“臣妾乃太子生母,太子犯了错,全在臣妾教导不周,怎会无错?”
荆明正眼中已有一丝不耐烦,“皇后既要担责,便同太子一样闭门思过就是了。”
“臣妾遵旨,谢圣上隆恩。”公孙幽再一伏身,“臣妾还有几句话想问皇上。”说完这句话,她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抬眼直视高案后头的君王。话未出口,泪已先涌。
“臣妾想问,当年太息殿下和小妹,究竟是怎么死的?”
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飘荡着,掠过魏巍灯火,掠过满殿的冷清,钻入君王耳中。那个伟岸的身影在那一瞬间濒临倾塌,全靠撑在高案上的手臂苦苦支撑。
“臣妾想问,楼家当年得以重用,楼青凤有幸入宫,又是因为什么?”
又是一句直接捅在君王心上的话!
“臣妾还想问,这些年圣上不杀白凰翡,又是为了什么?天理昭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臣妾想问圣上,这些年故人可曾入梦?臣妾还想问问圣上,您看得见手上沾着的血吗?您还能找到自己的心吗?”
荆明正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会有人这样来指责他,质问他。可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他的结发妻子,是荆国的皇后!
一向端庄的皇后披头散发,言辞如刀,字字句句扎心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