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爷孙两个言辞犀利起来,白管家在一旁操碎了心,站在老人身后不断地向止戈郡主使眼色。
白凰翡看也不看他,提起水壶替自己续了一杯清水,抿了一口后,仿佛将满身的刺也一并同着那口水噎了下去一般,脸上绽出个柔柔的笑来。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只有那微微低沉的声音,才能让她的悲凉有迹可循,“夫君还在仔细推演,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若论心计,当是无双。将来成型,爷爷再挑拣着漏洞补充,如此有备无患。”
言罢,她松了茶杯,起身朝老人拱了拱手,“孙儿乏了,先去歇息片刻,待午饭时再来陪爷爷吃饭。”
老人轻轻一挥手,示意她去。
日头慢悠悠地荡出云层,早已没了半月前的盛气凌人,暖暖的光在院子里铺了一层,夏风轻轻一吹,还有些许的凉意。
究竟哪里不一样呢?
白奕细细地想着这个问题。
是身世?年纪?性别?性格?这些在每个人身上都是独立的存在,自然是不一样的。
剩下的,大概只是经历了吧!
白奕自幼师承太宗皇帝,习得都是保家卫国的大道理。太宗皇帝、昭武先帝、及当今圣上都对他信任有加,不曾有过半分刁难隐瞒。
可白凰翡呢?她的出生就是一个悲剧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人们用鲜血和谎言来将这个悲剧掩藏起来,让它在黑暗中慢慢发酵,又以血雨腥风的方式重新掀开。
她踏血而来,在腥风血雨里戎马十载,那些鲜血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她身上不仅背负着将士们的鲜血,还有李家满门,还有他白奕的儿子,还有这一路上因为她身世而枉死的无辜人。
这些陌路人的血,可比战场上兄弟们的血要沉重的多。
兄弟们的血是滚烫的,能灼的人心身俱沸。而那些人的血,却是冰凉的,一滴一寸地冰封住热血,那些冰块最终蔓延的地方,是那颗曾经剧烈跳动的心。
一旦心冷了,便什么都晚了。
从相府到白府,白凰翡只是挪了个地方,没有半点不适。只是身边少了秋拣梅,少了个人打趣,虽然陪同老爷子说话逗乐也娱乐身心,毕竟不同往常。
又因李姝不在府上,又懒怠同云尘计较,心里愈发觉着烦闷。
第二天一早,送老爷子上了朝会,她同青姑乘白府马车至东城门,准备亲自将白漓江逮回去。正巧碰上陈渡早起巡逻,二人一个照面,互相行了礼。
白凰翡也不与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道:“我找漓江有事。”
恰好陈渡也不愿与这些人打交道,立即唤来守城的小队长,让他将白漓江带过来。
那小队长回道:“少将军三日前便离开岗位了。”
白凰翡长眉一挑,“去哪里了?”
小队长再回:“属下哪里敢过问?”
陈渡解释道:“当初白将军来兵马司报道,属下也吃了一惊,只对下头的人说将军是来体验体验的,恐怕他们是但真不知情。”
白凰翡应一声知道了,没旁的话,放下帘子,打道回府。
见她满脸担忧,青姑笑道:“许是丢了官位,白将军心里过意不去,躲起来了。等一段时间过去了,自然也就好了。”
白凰翡却不如她乐观。
白漓江这人一根筋,什么事容易往死胡同里钻,正如秋拣梅所言,这根筋若是说通透了便好了。何况,他一向没有忤逆过自己的话,以他的性格,让他守东城门,绝不往西城门走的!
她一路蹙眉思量,忽然听得耳畔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由的撩起帘子望了出去。一眼便见旁街上的花月坊张灯结彩,装潢的比从前更加壕奢。她厌恶地一蹙眉,正要搁下帘子,视线却被一旁步入栖霞酒楼的两个身影吸引住了。
“停车。”她唤了一声,马车立即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路旁。
白凰翡携着青姑下了马车,后者不解地问:“小姐看见什么了?”
白凰翡柔柔一笑,“不知阿文在客栈中住的可习惯,既然路过了,正好瞧瞧她去。”说着话,先往酒楼行去。
青姑连忙跟上。
经由拓跋公主与怀安王一折腾,栖霞酒楼的宾客少了许多,眼下虽然不是吃饭时间,但大堂里只有零星两桌客人,也实在不像枫城第一酒楼的气势。掌柜的正在柜台拨弄算盘计较盈利,好在秦大小姐出手一向大方,怀安王损坏的墙壁桌椅还是她赔付的,不至于让酒楼亏损了。只是旁边花月坊重新开张,许多出来吃酒喝茶的人,也都更愿往那里跑,生意明显大不如前了。
就听得小二一声:“客官里面请。”
掌柜的这才收起满脸晦气,抬起笑脸望了出来。一眼瞧见将将踏进门的女子,他双眼几乎瞪脱出框,连忙过来招呼小二下去,自己亲自招呼。
“郡主怎么有空光临小店了?”掌柜的声音压得低,只有二人听得见,满脸笑容可掬,倒也不令人讨厌。
白凰翡的目光四下扫了扫,身后的青姑已经上前来塞了一锭银子到掌柜手中。
掌柜的推辞不肯要,连声道:“当初若不是郡主救的及时,花月坊的火烧到这边来,小店都保不住了。郡主有什么吩咐但请开口,小的必定竭力而为。”
白凰翡倒也不客气,问道:“云尘在哪间房?”
掌柜的面露难色,“按照规矩,是不能透露客人信息的。”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又问:“郡主找尘夫人有什么事吗?”
白凰翡转身瞧着他,眸中盛出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并不言语。
掌柜的被她看的额头冷汗直冒,硬着头皮道:“她同花月坊的坊主一道在三楼二号房间。”
“杨姗?”白凰翡眉头微微一皱,忽然想起云尘从枫城消失时,就是被杨姗带走的。她心中疑惑顿消,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往上头瞧了一眼,便信步出门去。
青姑硬将那锭银子塞进掌柜的手中,只是笑着望了他一眼,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意思却分外清明。
回到白府,白凰翡立即令府上的家丁出去寻人,又叫他们往梅庵捎句话,让姑爷帮着寻,一定要将白漓江寻回来。
两府四处寻了半日,还是从兵马司打探了消息来。
“据那日同少将军一道执勤的兄弟讲,少将军曾经收到过一封书信,便独自策马出城了,具体的他们也没敢过问。”
张家兄弟跪在凰翡将军的面前,只恨自己无能,竟然这点事都办不好。
留心亭内一时无声,白凰翡捻着鱼饵抛入池子里,引得满池锦鲤翻腾的水花四溅。好一会儿,她才道一声:“知道了。”又让二人先下去。
张家兄弟素来知道凰翡将军性子,无半个字的废话,也不做停留。
白凰翡搁下鱼子,目光远眺,眉头敛着担忧,问身后老人:“青姑,我对漓江是不是太苛责了?”
青姑笑道:“那孩子心眼实,什么人待他是真心他是清楚的。近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心里也不痛快。”
“上战场也好,撑起白家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事。如今我做不到了,却将这些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原本,他不用这么累的。”女子揉了揉抽疼的额角,面上露出些疲惫之色来,“可我实在没得选了。”
青姑劝道:“少将军也是堂堂七尺儿郎,他自有他的担单,小姐又何必要将一切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白凰翡嗤笑一声。这些罪责不是她非要揽,而是这诸多风波,本就因她而起。若非是因为她,白漓江又怎么会被作为制衡的对象留在枫城?
湍急的脚步声传入后院,红儿一路小跑着至亭外,禀道:“小姐,云夫人回来了。”
白凰翡抬眼望了出去,一瞬间已经将脸上的情绪收敛了干净,漠然道:“让她来见我。”
红儿应声去了。
留心亭外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芍药花,因是新种的,花朵不大,但色泽艳丽,姹紫嫣红,远远望去,倒是赏心悦目。白凰翡的心里却始终想着这些小东西的别称——将离!
云尘来得快,一身月白的华裳还未换,鬓发稍显凌乱,显然是一入门就被唤来了。因不知道郡主召见有什么事,加上她对白凰翡本身的畏惧,一路低着头跟在红儿身后,整个人局促的很。
一入留心亭,抬眉扫了一眼凭栏而坐的女子,她更是浑身都颤栗起来,诚惶诚恐地屈膝行了礼。
白凰翡的目光仍瞟着那一片芍药花,越看心里越烦,可越是烦她便越是看。看到最后眼睛受不了,才将视线收回来,落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云尘的长相不说惊艳,但绝对是好看的。小巧的五官,若是单看并无什么出彩的地方,但集合到一张脸上,整个人便是小家碧玉的真实写照。
她眉眼一弯,脸上盛出一个柔柔的笑容来,声音也十分婉转,“听说云姑娘今儿个出门去了。”
云尘惶恐应道:“是。”
“姝妹妹不在,府上便需要你来操持,也难怪你会累了。”白凰翡说着话,看了红儿一眼。红儿连忙上前将云尘扶起来,邀她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又殷切地为她续上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