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至厅上同林滨、柳青书见了礼,先道了一声谢。
二人面色凝重,各自坐下后,林滨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莲塘里的三具尸体身份已经确认,分别是头前被流放的楼崖及被赶出枫城的楼云飞,以及才经历灭门惨案的方家独子方乾。”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秋拣梅的脸色已经变了。如果加上钟梵受伤的事……这些人家族都与三十八年前那桩科举舞弊案有关,且家中都已遭了不幸,却在这个时候集中出事……
想到这里,他心里更有不好的预感,急忙唤了敛欢进来,吩咐道:“立即带人去请秦小姐来,务必确保她的安全。”
他虽然极力压抑着心中的焦躁,但声音中还是漏了一丝急切,失去了往昔的沉稳冷静。
敛欢自知事态紧急,应声而去。
林滨深深地看了秋拣梅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皮公文,递到了秋拣梅眼前。
“这卷宗怎么会在大人手上?”秋拣梅盯着那本卷宗,王清晨头前还特意向他打听过,实在没想到会在一向老实内敛的林知府手中。
“楼云飞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钟家大火的真相,趁着柳老尚书失踪时,他进了刑部的档案室,将它偷了出来。他离开前将这个交给了我。”
相府的张椅对林滨来说略小,他需要正襟危坐才能让自己好受些,再配上一脸的严肃,整个人给人的气息就更是肃穆。
“当年钟家大火是薛煜一手策划的,我看过方家那场大火的卷宗,与钟家那场大火有异曲同工之处。我怀疑,此人应该是薛煜之后,或者说识的薛煜。秋公子府上有一位书童,是四年前从魔都来的,他本名该叫应良,而薛煜的化名也是姓应。”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秋拣梅没立时开口,只是将目光落在了柳青书的身上。
年轻的员外郎身上披着薄薄的黑色斗篷,自入了这个门,便不曾开口说过话。此刻见秋拣梅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紧张的将身体端的笔直,满脸不安。
“柳公子想清楚了?”秋拣梅轻声问道。
柳青书紧张地搓着袖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思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足了勇气,迎上文弱公子的视线,“陈年旧案太多冤屈,现在是有人执意将这桩事翻到明面上来,不肯息事宁人。与其等着他们步步紧逼搅扰的天下大乱,倒不如主动出击,以进为退。”
秋拣梅收回了视线,低眉沉思。
他一直想不明白,那人灭门,为何单单将这四家人中年轻后辈给留了下来,现在看来,灭门只不过是他们的计划之一,这最重要的一步,现在才慢慢掀开帷幕。
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等着人更进一步。
“三十多年前的事牵涉朝中官员都是上百人,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这么多年,他们心里或恨或怨,或许早已放开,无论以何种方式掀开,都将会引起不小的轰动。事关先皇及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两位大人做好准备承受君王雷霆之怒了吗?”
林、柳二人皆低头未答话。
二人皆为执法人,自然是想刨根究底,还真相公道于天下。可他们身在枫城这个漩涡中心,也十分清楚,掀开此事波及甚广,若是孤家寡人也就罢了,可他们家中都还有无辜。即便不顾虑家人,因这件事而连累的无辜者也定然不少。
追求真相本没有错,可要无辜者来为他们的信仰承担后果,这并非他们的本意。
沉寂良久,秋拣梅缓缓地开口道:“当初拙荆的事闹出来,举国沸腾,为此牺牲了许多人。最后,那个真相依旧不了了之;抚慰金的银子闹得沸沸扬扬,险些赔上了她的性命,最后受罚的依旧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我是担心,这件事一旦掀起,会步了那两桩事的后尘,得不偿失。”
知府大人哀叹一声:“本官学法,为的就是真相,四个家族灭门之祸我没有参与。但那三具尸体就摆在本官面前,这些年,云飞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钟家的事,本官难道连他也比不上了吗?”
柳青书也道:“秋公子说过,凡事只问本心。青书觉着,事情既然闹到这个地步,索性将一切都撕开到明面上来,让幕后之人无计可施。”
“二位大人觉得,谁来撕开此事合适?”文弱公子双眸含笑,声音却是凉凉的。
这个问题,正是眼下他们需要考虑的。
无论是谁来撕开此事,必定是风起云涌,此人一则需要胆魄,二则需要有一定的承受能力;第三,其身份不能太低,要能在国中引起轩然大波的。
如此思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很明显了。
可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止戈郡主查过当年那桩事,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可如今她早已歇了心思,安心养胎。无论是因为什么,她都安定下来了。更何况,如今她怀着的是相府的孙辈,秋公子与相爷第一个就不答应的。
可除了她,谁又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
太子?
这个答案在林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连忙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彻底从脑海中甩了出去。太子是国中储君,他不能有失。
难道,就要如此被动,等着幕后的人一点点地推动,将那桩旧案从血雨腥风中掀起来?
不等二人思索出答案,秋拣梅又问道:“即便有人掀开了这件事,二位大人又能做什么?按照当今圣上的行事作风,他完全可以发一纸罪己诏,或者称病罢朝,等风头一过,再以雷霆手段处理了闹事的人,杀鸡儆猴。如此一来,所有人的牺牲也就白费了。”
林滨道:“掀开陈年旧案的目的,除了还原真相,更重要的一点是揪出幕后之人。此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推动旧案,其心可诛。”
秋拣梅又问:“可若是此人不露面呢?”
林滨再次无言可答。
自秋拣梅进入这间屋子,既没有对此事表态,也没有给出什么具体的建议,只是一点点地将难题摊在他们面前。似乎有意让他们知难而退?
好一会儿,林滨换了一个方向问道:“据本官所知,令祖父当年也是因为这桩案子去世的,公子是不是知道些内情?”
秋拣梅垂眉不言。他所知道的内情,不过是由那桩事引起的连锁反应罢了。科举舞弊案重新掀出来,势必会牵扯到太息殿下的死,这是荆皇的大忌。无论此事以何种方式闹出,白凰翡首当其冲。
“不早了,两位大人公务缠身,秋某就不留客了。”秋公子起身揖礼,逐客令下的丝毫不拖泥带水,甚是明朗。
林滨与柳青书心头皆有不甘,可二人心里清楚,单凭两人的力量,很难将这桩事摊开到明面上来。而秋拣梅一心要维护白凰翡,本也没错。何况,止戈郡主承受的够多了,她如今又怀有身孕,实在不宜直面君王。
林滨拱了拱手,道:“若是钟梵醒来,还请秋公子着人通禀一声,伤他的人,或许和杀死楼云飞等人的人有关。”
秋拣梅点头应是,送了二人出去,敛欢也回来了。
见他独身回来,面色沉重,秋拣梅便知道情况不容乐观,一颗心已经高高悬了起来。
果不其然,敛欢禀道:“栖霞酒楼的人说秦小姐昨夜便出去了,至今未归。属下让兄弟们沿街四处打探,放出消息去,若是秦小姐还在枫城,至天亮时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秋拣梅满眼无法掩饰的担忧,却也知道他们尽了力,逼得再急也没用,嘱咐道:“这些人既然能伤了钟梵,必是江湖高手,让他们小心些,发现阿文后,务必确保安全。”
敛欢应声而去。
秋拣梅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夜露湿了发梢,苍茫的月色在他脸上凝了一层冰霜。满院子的翠竹在风中摇曳,烛火忽明忽暗,给这座清冷小院添了几分阴诡的气息。
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收敛了担忧,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回云淡风轻的样子,才慢吞吞地往寝屋去。
白凰翡已经睡沉了,薄薄的裘被搭在身上,可以看到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脸上新添的肉已经十分明显,眉眼弯弯,十分沉静。若是忽略她满身的伤痕,谁也不会将她同战场上的凰翡将军联想到一处。
她总是这样,从前作为白家儿郎时,一言一行都是大将风范,让人挑不出丝毫的瑕疵来;而作为他妻子时,她凡事虑的周全,分明是殊途,却要同归;而如今作为一个母亲,为了腹中孩子,她放下了心头的怨怼,风华尽敛,安安心心地躲在梅庵待产。
秋拣梅伸手抚了抚妻子的眉眼,眸中神情也不由得柔了下来。
他是多想成为这人的避风港,不叫她受半点风霜侵扰;可他也清楚,他的夫人顶天立地,能护这天下人,这天下却无人能护她。哪怕她入了梅庵成了他的妻子,也最多是同她比肩而去,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