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正是个好日子。
上官府长孙满月礼办的隆重,满朝文武齐聚拜贺,十分热闹。而平时常往梅庵跑的几位大臣,在今日却都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紫武宫内。
君王依旧高坐在玉阶上的高案后头,龙袍冕冠,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一众人。他这场病,既有与白奕等人合谋的作假成分,又因想起陈年旧事,难免伤感引起心中郁结,真假参半。虽有太医照看着,没出什么大毛病,但脸色仍是苍白,两颊也深深滴向内陷了进去,整个人的状态都不甚好。
下头当堂跪着怀安王荆庭,在其身后依次是刑部尚书王清晨,枫城知府林滨及刑部员外郎柳青书。而太子、白奕与秋拣梅则立身在侧,众人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说说吧。”最后,还是君王开口打破了沉寂,沙哑的嗓子里压抑着沉沉的怒火,“那些事你都参与了几分?”
荆庭抬头看了一眼高案后的君父,虽然隔得远,他还是在鬓发间看到了几缕白发。此时他才发觉,这个人也会长出白发,也会容颜老去,也会有力不从心的一天!
他兀自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不答反问:“皇姐入梦来时,父皇可曾责问过她,那些叛国谋逆的罪,她又参与了几分?”
荆明正咬紧了牙关,没出声。荆和硕的事,也是他心头之痛。他也是个父亲,他的心也是肉做的!
不等他回答,荆庭痴痴一笑,垂眉掩饰眸中感伤,“儿臣糊涂了,如今上官伯乐都下去陪她了,黄泉路上她并不寂寞,又怎么会舍得回头看一眼呢?”
怀安王抬眼四下望去,处处雕梁透着皇家气派,昭示着登堂入室者无上的尊荣与权力。可在他眼里,这偌大的皇城,分明就是个困兽场,这一座座的宫殿,就是鸟笼。笼子里的鸟可以飞出来,但却飞不出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
这里面的所有人被豢养,被‘帝王之家’束缚,他们被折去了翅膀,磨光了锐气。笼中鸟井底蛙所能看到的,只能是一方天地。
“说起来可笑得很,分明连枫城都没离开过的人,却在治理着这个国家!”他抬头看着高案后头的君王,十分好笑,“当年父皇取皇伯而代之,成就了如今的开明之治,如今我欲效仿父皇英明,又有何不可的?”
荆皇面色铁青,双目如炬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眼中已有杀机闪现。
殿中无人出声,他们甚至刻意收敛了呼吸,生怕打扰了这诡异的沉默。
和硕公主的事,既是国事,也是荆皇的家事。当初荆皇为了稳定朝臣下了那道圣旨,丝毫不念父女之情,不顾与皇后的夫妻情分,便是他们这些外人看来,也委实过了。何况荆庭是他的亲生骨肉,与荆和硕的感情又最要好,若说心中没气,恐怕也是假的。
而二十五年前那桩旧案,更是不可言说的伤痛。虽然至今他们还未从君王口中听到一个清晰的真相,但那个隐约的轮廓已经令他们心下明白,因此谁也不敢提及。
无论当年是否是荆明正弑兄夺位,人已经死了,可荆国成千上万的百姓还活着。
没有等到君王的回答,荆庭也不在意,反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父皇知道荆痕为何要反吗?”
眼中波光一转,荆明正脸上的表情已经明显松动。他同荆痕感情一想要好,若无那些陈年旧事,定会就此要好下去。旧事掀起时,他也恐慌,不知如何是好。最终选择了相信他,予以他一生安稳。
可最后,荆痕还是反了,虽然是半推半就,可他终究还是将刀指向了他。
“你坐在那个位置上,踩在所有人的肩上,手握生杀大权。高兴的时候,赏下三瓜两枣,所有人都要感恩戴德,即便你的恩赐对他们而言,连揣在袖子里都觉得硌得慌。可一旦触了你的逆鳞,便是雷霆之怒灭顶之灾!白凰翡是如此,太子是如此,当年的荆太息是如此,就连这天下在你手中也不过如此!”
荆明正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几年,便是白奕对他的言行也是赞赏有加,如今却被自己儿子指着说:不过如此?
“你要削藩,便拿军中将士做诱饵,逼迫荆痕和白凰翡反;你要巩固你的地位,所以哪怕三部尚书犯了事,你不惜同太子反目也要报下他们;如今你要对我下手了,却又想起曾经一度被你当做弃子的白凰翡了,与她联手唱了这出戏。”荆庭直起腰板,目光直直地迎上了堂上君王:“父皇,你敢说这些事你没有怀揣私心?你敢说每件事都是为的家国天下?为的大义公道?”
从得知荆庭有夺位之心,再到与白奕等人制定了引蛇出洞的计划,荆明正足足思虑一个日夜。因为他不相信,打从心底里排斥着这件事。
荆自影是他一手带大的,因是当做储君培养的,难免严格了些。但对于荆庭,他一向放的宽松,也就是近两年才放手让他做事,却也并未给他施加多大的压力。而他也总是表现出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无丝毫争权夺位之心。
陡然间被告知枫城近段时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荆庭在背后推动的,荆明正如何相信?
可他最终还是相信了。因为荆痕没有谋反前,也是一副谦卑恭顺的闲散模样。
他禁足太子,缉拿秋、白二人,又将宫禁交给他,就连监国大权都放到了他的手上。只要他稍稍动点手脚,这荆国的江山便是他的了。
他既盼着荆庭有所作为,又实在怕他有所作为。所以,在事情还未明朗时,他选择单方面终止了和白奕等人的约定。至少,这兵革祸乱未起,他便还有机会,还有机会保下这个儿子。
可是很显然,荆庭并不想要这个机会,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活着。他不断地挑衅着君王的底线,迫不及待想要看他失去理智的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生出来的夺位之心,大抵是懂得何为储君时;又或者是看到兄长终日跟在父皇身边时;亦或者他天生反骨而已。
他很有耐性,这么多年一直闲散度日,直到白凰翡的事,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机会。他太了解父兄了,一个拼命想要掩饰的过往,对另一个来说,是切肤蚀骨的的痛意。而他和那位八闲王之间,竟有一种默契。
或许,这便是古语常说的物以类聚!
荆痕死了,却用五王之乱,在君臣父子间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为他铺平了道路。他留下的人,如琉璃月、上官伯乐、秋应良等人,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同秋、白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同那一桩桩旧事之间的牵扯,终究成为他夺位最好的利器。
在他的计划中,君王一怒之下,会杀了白凰翡,如此一来,他同太子之间,便又多了一条血债;可他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幽禁皇后,禁足太子,却偏偏不杀白凰翡。
得知他赦了白凰翡的那一刻,荆庭便知道自己输了。输在这个皇帝不够心狠手辣;不够老迈昏聩,更输在他累了!
这条累满了尸骨淌着鲜艳的道,他走不动了。那些粘稠的液体,一点点地拉扯着他前进的脚步,让他心神俱疲。这最后一击,更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如今一败涂地,成王败寇,他也没什么好怨的。
只是心有不甘。
最后,荆庭抬首看向高案后的君王,声色平缓地问道:“这个家,这江山,对父皇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或许是每一个君王都要面对的,可得出答案的,却没有几个。至少,此时此刻,荆明正无法回答这个小儿子。
独坐高位,他也曾四顾茫茫,想要寻找一个并肩之人说说话;身为人夫,他也想张开双臂为妻子遮风避雨;每当面对幼子时,他多么想将孩子拥入怀中,似个普通父亲那般疼爱宠溺!可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奢求。
这个位置上,他注定一个人。
君王低眉迎上儿子诘问的视线,目光一点点地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白奕的身上,“今日上官府举办满月礼,老将军不去喝喜酒吗?”
白奕一拱手,道:“人老了,就不爱热闹了。”他转头瞧了一眼立在身后的文弱公子,道:“身为人父,孩子出生一个月了,还未曾见过。圣上若是垂怜,倒不如放这孩子回去,白凰翡见了他,该比见了老夫要高兴的多。”
荆明正的目光落在了秋拣梅的身上,脸上露出些纠结来。
放了他?
在从前,能威胁到白凰翡的,是边关儿郎,是白家;如今,对她最有威胁力的,莫过于眼前这个男子,以及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放了秋拣梅,就等同放了她自由。
“朕还能相信她吗?”君王沉沉一问,声音带着悲怆。
他们本该是一家人,可就因为他年少时的冲动,失去了兄长的同时,注定此生饱受煎熬。
秋拣梅看向君王,问道:“圣上要如何才能打消对她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