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于老将军与白凰翡的威严，荆自影到白府的次数远没有往梅庵钻的时间多。可如今白凰翡已经褪去了往昔锋芒，而老将军也不在了，他迈过白府门槛的脚步，依旧沉重缓慢。
朝阳在他身后铺了一层光，满城青枫在晨风中晃动着，时不时往下甩几滴露珠，无声地晕开在青石地板上。
他马不停蹄地连赶了一日一夜的路，满身风尘，满脸疲惫，一双眼却炯炯有神地睁着，不曾眨一下。府上红花暖帐未撤，连摆在练武场上的酒席都还在，显然是无暇顾及的。
荆自影目光悠悠地往周遭扫了一圈，眉头一蹙，叫住了前头领路的小子，“老爷子的灵柩停在何处？”
那小子脸上露出几分哀色，回答的倒是恭谨：“已经葬入祖坟了。按照郡主的意思，不发丧，也不许将消息对外散布。”
荆自影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前他就知道白凰翡遇事沉稳，从不意气用事，却也不过是从她传回的战报中得知，不曾亲眼见过。如今，他切身体会到了她的冷静与残忍……这个时候，他反倒是无法赞同她的这份冷静。
荆自影甚至希望能看到一个痛哭无助的白凰翡，看到她所有伪装崩溃后的脆弱惶恐，看到她将事情弄得一团糟，等着别人来收拾。
可白凰翡没有。她身穿白衣头披麻布，坐在院中凉亭里，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眸中一片漠然沉静……
荆自影的身影立在院子门口，领命的小子一个个从他身旁擦身而过，最后，院子里只剩下她和老仆。
荆自影向前一步，身上似乎压了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去看那张冷漠的脸，可目光却定在了那张消瘦的面颊上，使尽浑身解数也移不开半点。
他想，究竟是怎样坚韧的性格，才能让她在此时此刻，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默默地扛下了一切？又或者，是怎样的环境，磨练出了她这种人？
这种女子！
都说凰翡将军巾帼不让须眉，试问这世间男儿，又有几个敢与她来较量的？她就是个女娇娥，又何须同男儿做比？
短短十几步路，荆太子却行了好长一段时间，立身亭外时，亭中女子已经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却又规矩周全地行了一礼。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他怎么样了？”从太子口中溢出，轻的惊不起半点涟漪。
“暂时没死。”女子的回答依旧那样漫不经心，仿佛那个人的性命于她而言，不是什么紧要的。可荆自影分明从她这冷淡的语气中，听出了她心中的殷殷期盼。
她久经沙场，早已习惯了生离死别，她的冷漠是对待生死的本能反应。可被冷漠掩盖住的那颗炙热的心呢？此时此刻，是否在滴血？一个人守着他的时候，她是否会默默哭泣，是否会苦苦祈求上苍，让那个人醒过来？
荆自影一直盯着白凰翡的双眼看，期望着从她的眼中看出刻意隐藏了的情绪。可他终究是失望了，那双眼太过平静，没有半点别的情绪。
他再次开口，因为刻意压低了声音，嗓音十分沙哑，“你打算如何处置拓跋重华？”
白凰翡终于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反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将她交给我处置？”
荆自影一点头，便看到女子嘴角扬起一个讥诮的笑容。她问：“条件呢？”
太子心头一震，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他既希望她能像个普通女子那样拥有幸福，清平一生，却又不得不倚仗她的才能，靠她守卫荆国国土。
深吸一口气，荆自影道：“挂帅离崖，击退胡人。”
白凰翡的反应与他所料不差，只听得她一声冷笑，道：“从前我上战场时你们要我嫁人，如今我嫁人了你们要我上战场？”
荆自影无言以对。荆国眼下是什么情况，不必他说，白凰翡必然是清楚的。若是她不愿挂帅出征，谁也无法勉强她。何况她的话本也没什么错，当初解她兵权的是他们，如今又要她挂帅的也是朝廷……
换做任何一人心里恐怕也不平，何况是她？
白凰翡抽身落座，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石桌，语带讥诮：“任我为帅，是殿下自己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玄色衣袍中的十指紧紧一收，荆自影的脸色顿时一变，身影几不可见地踉跄了一下。好半晌，他才稳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道：“父皇在小台池被人刺伤，虽无性命之忧，但毕竟上了年纪，需要好生将养。朝中的事，一切都由本宫做主。”
白凰翡一挑长眉，目露疑惑。
荆自影继续道：“行刺父皇的人郡主也认识，是王尚书的书童。”
“王承？”白凰翡着实惊讶，她怎么也无法将那个乌衣少年同刺客联系在一起。
“人本宫带回来了，眼下还没时间管他，押在刑部大牢里。是否挂帅，全在郡主决断。”荆自影入了亭中，从怀中摸出小小帅印搁在石桌上，尔后转身离去。
白凰翡盯着那枚帅印看了好久，随即凉凉一笑，将帅印袖入白衣。她一只手撑着头靠在雕栏上，眸光灼灼，似火明亮。
时三月初十，拓跋哈达以荆国恶意扣留重华公主为由，挥师西南，大军直入秋山腹地。秋山防线全面崩溃，许琳琅带着三军退守泗水。
拓跋哈达一路领军长驱直入，于秋山扎营，与荆国形成僵持之态。
而与此同时，离崖也受到攻击，幸而防线尚稳，有损不严重。
消息传到枫城，不过在众人之间念叨一阵后，便被春风吹散。边关的战打的再怎么激烈，对这些久居安稳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可对于身居高位的荆自影来说，却是一个重大的考验。
军需配给、人员调动都需要他来统筹全局。秋山那处有白漓江在，加上秋、白二人早已谋划多时，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问题在于离崖……
白凰翡虽然收下了帅印，但既没有要挂帅的意思，也没有明确地拒绝。任凭前线的战报堆积成山，她依旧平平淡淡地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守着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仿佛与世隔绝。
秋拣梅已经昏迷了整整十日，除了呼吸越来越平稳，同十日前没有半点变化。白凰翡终日与他同吃同住，寸步不离。她的情绪一直十分平静，无聊的时候便在床头翻翻书，寻出从前秋拣梅为她读的那些话本子来看……
书上的故事总是那般美好，才子佳人自成佳话，花好月圆人团圆，良辰美景争相应。她想着同秋拣梅之间的点滴，那故事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她不是佳人，她是白凰翡，曾经被人称颂的凰翡将军，白家儿郎！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了三下，门外的黑影便恭敬地退到了一旁，静静候着。
素衣女子搁下手中的话本子，起身开门，将敲门的人迎到凉亭中叙话。
晚风送凉，青枫在月色下招摇地扭动着。男子头戴斗笠，只从帽檐下露出一个布满了灼痕的下巴来。他声音不低，却很沙哑，语速飞快地道：“胡族兵马约有十万众，多半是收纳的游民，不成气候。只是他们所用机关弩携带轻便，杀伤力与穿透力比寻常弓箭都好。据下头传回来的消息，他们很有可能有火药。”
白凰翡敲了敲桌沿，“离崖守兵只有五万，坚守不出的话，能拖多久？”
亭外男子静默了片刻，道：“依属下之见，不出半月。”
“半月？”白凰翡一蹙眉，“爷爷亲自设计布防，许朝的能力也不算差，军需用度也很充裕……以胡人的战斗力来说，拖上三两月应该绰绰有余。”
男子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箭递上，另外附有一张纸。
白凰翡先看短箭，觉着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再将那张纸铺开一看，上头是一张机关弩的图纸，只有一个简单的外观，里头是如何却不得而知。
男子道：“这机关弩可绑在手腕上，一弩可发三箭。短箭设计了暗樔，虽然短小轻便，一旦进入肉体，很难拔出。胡人组建了一个三千众的机关营，前几日那一场战，只是他们的试探。若是属下所料不差，接下来才是正式的进攻，而且他们的火药似乎也很充沛……”
白凰翡沉吟道：“这却怪了。离崖关外便是戈壁滩，造机关弩和短箭都需要铁矿，火药则需要大量的硫磺和硝石，这些他们从何而来？”
那人道：“属下不知。”
白凰翡一时也没什么头绪。
“也许，他们拿到的便是成型的火药呢？”温和的声音划破了静谧的夜色，轻轻地飘进二人的耳中，那虚浮的脚步声也清晰起来。
二人同时循声望去，瞧着青衫公子沿着羊肠小道缓步而来，如瀑长发散在风中，由着华月在发间翻弄。待到文弱公子近前，斗笠男子往后退去，唤了一声“公子”后，便无声地退下。
白凰翡仍旧坐着，静静地瞧着那人步入凉亭，瞧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尔后在眼角眉梢荡开层层笑意，低声一句：“夫君没上战场，却已经浑身是伤了。”
文弱公子伸手抚了抚包着纱布的伤口，苦笑道：“近朱者赤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