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言辞犀利荆明正是知道的,只是没曾想这个时候他竟也能说出这番话来。便是换做当朝首相——他的父亲也未必敢妄议君非。
君王从前只是知道此子有些小聪明,会耍点心机手段,上官谦提醒时,他还不以为然,认为再怎么工于心计的人,也不过双十年华,掀不起什么风浪的。直到五王之乱秋拣梅独身入魔都解难时,荆明正才知道从前是他小看了这个人。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搜肠刮肚却发现竟找不出一语来反驳。在那双温和眼眸的注视下,君王不得不承认自己那颗卑劣而敏感的内心。
万人之上的王者,第一次低下了头。面对妻儿的质问他尚且能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解,将一切过错归咎于为江山社稷,心里却惶恐他们发现真相,远离自己。而今日在东坡山上,面对年轻的文弱公子,他却慢慢地卸下了自己的心防。
“终究是你们赢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说出这句话的荆明正,像极了打了败仗的将士。“朕现在有些后悔了。”
秋拣梅垂首不言。
无论他是为什么而后悔,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亏得怀安王那一通胡搅蛮缠,朝中老臣相去大半,余下的新人对太子助益良多。荆皇大病了这一场,身体已大不如前,而他在朝中的威望似乎也随着他身体的每况愈下而渐渐流逝。
这场博弈,确实是他们赢了。
可但真赢了吗?赢在了哪里?赢得了什么?
是颠沛流离后的无家可归?还是千帆过尽后的遍体鳞伤?对于白凰翡来说,她失去了可托付生死的袍泽弟兄;失去了白家女儿的荣耀;更险些在黑暗的深渊中失去了自己。对于她来说,输得太多了。
哪里来的赢家?
“从得知你为太子出谋划策时起,朕便一直防着你。自古以来,朝臣篡位者比比皆是,尤其似你这种人,从小性情便与常人不同,扭曲执着。你这么聪明,一旦你起什么坏心思,太子就毁在你手里了。”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荆明正索性也将心底的话尽数到来,言语间丝毫没有客气,“这些年,朕既盼着太子快些成长,又怕他一颗心冷的太快,还没偿到这人世间的温情,便要成为主宰天下的刽子手。朕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很好的老师,你教给太子的是朕一辈子也教不了他的东西。”
秋拣梅轻轻一笑,附和着道:“这天下间哪有父亲会教孩子反抗自己权威的?”
荆明正看着他,问:“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秋拣梅一笑摇头,不置与否。
荆明正再问:“你同相爷的两年之期还算吗?”
秋拣梅还是不答。从前他以为一切都是皇室中人挑起的,只要他肯妥协,他们便不会再寻她麻烦。可事实并非如此,事情发展到今日的地步,除了幕后那些人的推动,白凰翡心中的恨也是根源。
他无法左右她的决定,也不愿去左右。
“太子有仁心,也够果决,但要独挡一面,他还需要一颗帝王心。他如今不会再听朕的话了,甚至会特意反其道而行,只有等他走到了我的位置,他才会明白当初我做的那些决定。能帮他的人固然不少,但只有你能快速有效地助他迅速成长。”君王沉沉的一席话说完,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也在瞬间分崩离析,“秋拣梅,你敢不敢同朕做这个交易?”
文弱公子低眉思量片刻,柔声问道:“既然是交易,圣上能许拣梅什么?”
荆明正道:“朕会将一切和盘托出,白凰翡要的真相与公道,臣民要的交代,都会给你们。”
秋拣梅面露惊讶。对于,从白凰翡放弃的那一刻开始,便不再执着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荆明正竟会下如此决心!
沉默半晌,文弱公子起身揖了一礼,“此事拣梅无法做主。”
荆明正并不意外他会拒绝,罢了罢手,道:“前线的战争结束还需要一段时间,但也希望你尽早下决断。朕……”眉眼一低,君王后头的话却转了个弯,轻声叹道:“朕在这里待会儿,你先下山去吧。”
秋拣梅便不再停留,转身缓缓拾阶而下,半道上遇到甄熹带着人候着。
问过君王无恙后,大太监命两人护送秋公子下山,自个儿还守在原地,谨慎皇帝传唤。
山下已经扎下了营地,高高望下去,十里连营气势滂沱,禁军护卫精神抖擞。在这片宏伟背景的衬托下,皇后一袭简约的大红便装尤其凸显,在老麼麼的搀扶下,盈盈立在山丘上,目光眺向枫城的方向。一身浅绿衣衫的娴妃站在她身旁,奶娘抱着的三皇子跟在后头。
秋拣梅在山脚驻足片刻,还是上前问安行礼。
公孙幽回身望了望,虚手将文弱公子扶了起来,眉眼一低,眸中已有笑意流露,“圣上缠绵病榻许久,难为他今日却有心思。”
文弱公子袖着双手,轻声回应:“站得高方能看得远,有些事也能看的更加透彻。”
皇后回身再望国都,眯起了双眼,“可惜本宫一介妇孺,只能幽居深宫,犹如井底之蛙,不知世事。”
“世间万事皆有两面,看得透彻了,要做的选择也就多了。”文弱公子抬眼望向艳红的背影,悠悠道:“许多时候,不知也是一种福气。”
“福气吗?”公孙皇后轻声呢喃一句,目露苦笑。因为不知,她相继失去了一双儿女,失去了曾经的丈夫;如果这便是福气,那她这一生,注定无福消受。兀自感伤一回,皇后收拾了情绪,脸上又露出了端庄的笑容,问道:“拣梅在山顶看到了什么?”
秋拣梅看到的是一个帝王,一个对权力失去了兴趣的孤独君主。人到暮年,才发现牢牢握在手中的,并非他想要的,可为时已晚回头无路。他松开了手,想要拥抱自己的至亲骨血,拥入怀中的却是冰冷的躯壳,而原本牢牢紧握的东西,也随着他松开的五指流失了。
败军之王,何等狼狈?
“拣梅不才,还未看得通透。”
公孙皇后回头望了一眼,文弱公子一身白衣随风荡起,单薄的身形一览无余。他的皮肤是不健康的白色,言行举止间都透露出病态。她想起了白凰翡,黛衣男装,绯衣红靴,走起路来阔步生风,言谈举止从不拖泥带水。
凰翡将军嫁入梅庵前,谁又能相信她也能柔肠婉转,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再看眼前这人,天下间还有谁敢因为他羸弱的外表而轻视他?
聪明如他也看不透彻,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有所发现的?
“任凭再复杂的事,说穿了也不过为了一个情字。有些事糊涂一点是好,可有些事却要睁大了双眼看清楚。”
“是。”文弱公子抽出双手,弯腰揖礼,“拣梅谨记娘娘的教诲。”
“好好的,与你说这些作甚?”皇后乍然回神,柔柔一笑道:“你也累了,已经令人给你准备了营帐,今日你也不必回城了,明儿个一道吧。”
秋拣梅再应一声是,皇后招了个小宫娥过来,令她将秋拣梅带去营帐歇息。
待他远去后,娴妃上前一步问道:“娘娘觉着,圣上会同秋公子说什么?”
皇后淡淡应道:“朝堂上的事,不是你我能过问的。”
娴妃身子缩了缩,讨巧地上前扶住皇后往回走,一面低声道:“嫔妾是担心娘娘。”
公孙幽转头看她一眼,倒也不怎么与她计较,目光掠过奶娘抱着的荆元尘,忽然道:“这孩子乖巧的很,不似那三个孩儿。”
娴妃脸上笑容僵了一下,讪讪地应了一声,不敢再搭腔。
皇后却对荆元尘十分有兴趣,一面走一面盯着荆元尘看。
荆元尘还小,看不懂大人的心思,他只知道母后娘娘待自己十分的好。所以,在接触到女子目光时,扬出了一脸纯真的笑容,甜甜地唤了一声:“母后。”
公孙幽脸上笑容一滞,随即一扬手,令娴妃先将三皇子带下去。尔后吩咐麽麽,“秋公子那头要格外注意,遣个太医居在他旁边。”
麽麽心头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应声去办事了。
翌日一早,帝驾入国都,太子亲至城门相迎。至紫武宫后,君王留下相爷与太子问话。
问及前线战事,荆自影回道:“秋山初捷,士气高涨,至于离崖……”顿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往下压了压,“白凰翡至离崖之后,仍旧坚守不出。好在防线稳固,粮草充足,折损不大。”
君王伸手叩了叩案头,凝眉道:“以她的能耐,折损不大便是大折损了。”
荆自影听这话中不对,略思了片刻后,方道:“以五万对抗十万,便是白老将军在世,恐怕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荆明正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看了太子一眼,尔后看向上官谦,问道:“关于沈炼相爷问出了什么?”
上官谦揖礼答道:“沈炼承认自己隐瞒小台池行宫密道一事,但坚决不认与荆庭之死有关。另外,老臣仔细查过工部近年来火药的使用情况,发现其多有超支,只是暂时未查出多余火药的去向。工部的一干人等已经拿下候审,沈炼那头也在加紧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