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猎场到城南,进入城南又从城北离开,骏马疾驰,风声鹤唳,几个时辰里,不知有多少人丧命途中。
花好等人在赶来的南梁士兵和谢春风手下的保护下勉强逃到了瑞京城外的宴湖畔,却也只能止步于此。
天已入了夜,黑沉沉的湖边,上千名士兵将他们重重围了起来,锐利的箭矢寒光簇簇,纷纷对准着花好的脑袋。
士兵们举着淋了松油的火把,火光高高的窜起来,照得人面一阵缭红。
近处是墨色的湖和仿佛平地生了烟一般浓浓而起的白雾,轻软又湿润,没多会儿,雾气就在花好的睫毛下结了一层密密的水珠,连着脚下又深又高的浮草,几乎让她感觉窒息。
远方是夜火星辰,人声踏踏,火光太亮,烈得连深不见底的湖面都像在悠悠然荡开,金红色的光晕一圈一圈的发着诡异的光。
初春的夜风仍带着凉意,加上身旁这一滩深湖万重迷雾,花好只觉透体生寒。
华盖荣顶,翠羽漫漫,萧杏儿披着一身霞彩站在火光的最前方,望着被困在湖畔狼狈不堪的花好。
“南梁贱民,你终究还是得落在本郡主手里!”萧杏儿冲着花好笑得得意畅快,仿佛一朝平雪耻,一朝还旧梦。
“萧杏儿……”
花好只是看着她喃喃,表情无悲无喜,她此时的样子很糟糕,一身红艳衣衫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发髻已松散,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渗人。
“呵,南梁贱民你是叫花什么来着?”萧杏儿呲开牙笑着,“唉,算了,记你一个贱民的名字做什么,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魅惑聂卿的心,他会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一个人。”
聂卿二字犹如一把尖刀,刺得花好瞳孔紧缩,“要杀要刮你随便,但别拿聂卿来恶心我。”
“恶心你?”萧杏儿的神情一边,牙齿因为愤恨咬的死紧,发出格格的声响,她古怪的笑了一下,“别把自己说得那般清高,谁不知道你这种贱民的小心思,妄图攀附权贵却可悲得落了被人始乱终弃的下场!真正恶心的是你自己!”
“雅香郡主,你如此狂言污蔑我大梁县主,是不是太不把我大梁放在眼里了?”秦又白提剑将花好护在身后,一双凌然如冰的眸如狼般狠戾的注视着萧杏儿,没有一丝退缩惧意。
萧杏儿看了一眼清俊如寒雪般傲人的秦又白,还有爽朗如烈阳的谢春风,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妒火,这个花好究竟哪里好,怎么好男儿都往她身边凑?为了她连性命都不要了吗?
想到不知逃到哪里去的聂卿,萧杏儿的心里越发憎恨。
“硕亲王,本郡主奉命绞杀叛乱逆贼,你不要为难本郡主。”
秦又白是南梁质子,若死在她手里传出去了,恐对爹爹的大计有碍。
“郡主,这里没有什么叛乱逆贼,郡主要抓叛逆恐怕找错对象了!”秦又白毫不退让,无论如何他今日都要护花好周全。
“硕亲王你有所不知,你身边的宝安县主与我大齐叛将曹友直过从甚密,已被证实与曹友直共谋祸乱我大齐朝纲,本郡主奉陛下御旨将她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一派胡言,花好一介女流为何要祸乱你大齐朝纲?你又有何证据证明她和曹将军有来往?郡主空口白牙怕是不能服众!”秦又白冷笑,萧杏儿难不成以为他是傻的,看不出她和萧弘奕的阴谋?
“看来硕亲王是铁了心要护她了?”
“身为大梁皇嗣,本王有义务护卫本国百姓,何况花好还是本王好友。”
萧杏儿眯了眯眼,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秦又白的,也罢,不过只是一个不堪大用的质子,死了便死了,那无能的南梁老皇帝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介质子得罪他们大齐。
“既如此,就莫怪本郡主心狠手辣!”她话落,便抬起了素手,她身后的上千士兵手里的利箭也在同一时间对准了花好等人,一触即发。
花好知道已经不能拖下去了,她不能把秦又白和谢春风拖下水,正要张嘴说话,就听远处一道声音遥遥传来。
“等等!”
白马如飞,迅疾而来。
所有人的视线往那方看去,有些士兵已经对着来人举起了弓箭。
萧杏儿见此忙出声阻拦:“别动手,放他过来。”
马上的男子一身玄衣在风中扬起,犀角珊瑚做的殷红牙梳挽起了那一头又长又软的墨黑青丝,从花好的角度看去,那人如驾着白云而来的战神,满身都是腾腾而起的杀意。
聂卿。
她轻轻的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她多想像曾经那样,在他出现的瞬间便毫无顾忌的扑进他的怀里,多想再汲取一点他胸口曾融化自己的温度。
朝飞暮卷,雾凉如冰,花好的目光怅然的看着由远及近的男子踏马而来,随着他的接近,她心口尖锐的疼痛也缓缓褪去,涌上来的是潮水一样的空茫和虚妄。
原来思念那么长,这么深,原来爱情真的可以让人变成行尸走肉,哪怕已近在咫尺,却连抬手去触摸的勇气都没有。
他温柔的微笑和温暖的拥抱都仿佛近在昨日,又好似是上辈子的一场春梦,醒来时已是了无痕。
背叛、欺骗、抛弃,每个字每个词都成了压在她心口沉重的枷锁,将她的灵魂镇压在无边的虚无里日渐浮沉。
聂卿,原来我曾那么爱你,爱到看到你时就痛不自己,那种感觉仿佛从骨缝里开始啃噬,然后一寸一寸将她灭顶。
风传来他身上的冷香,似乎在嘲笑她的痴狂。
花好在他停马翻身而下时垂下了头,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念,他们终究只能陌路,又何必再徒增牵挂。
“你是什么意思?”萧杏儿捏着衣摆,指尖都被怒气染成了苍白。
聂卿跳下马走到萧杏儿身边站定,“杏儿,不要做让我恨你的事。”
他的眼神慎重又浓烈,似带着祈求。
他赶到城里用华阳长公主给他的飞鱼配调派了人手,布好了局,倒是来得比萧杏儿晚了。
萧杏儿心里却在发冷,哪怕从头到尾聂卿都没看过花好一眼,哪怕他下马就站到自己身边,但她心里明白,这一切只是他做给自己看的,他要保的终究是花好那个贱人!
她抬头冷笑,语气却十分柔情蜜意:“聂郎,我做了什么值得你说这么重的话?”
素手轻轻的覆在他胸口,整了整他微乱的衣襟,两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对鹣鲽情深的佳侣。
聂卿垂着眸,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神情温柔:“杏儿,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想对你说重话的,我只是不想见到你为了我做错事。”
“错事?”萧杏儿轻笑,无所谓的耸肩:“我哪有做什么错事?”
她偏过头望了一眼湖岸边的花好,“难道你是说杀这个贱民是错事吗?”
“她是我的恩人。”聂卿叹口气,语气带了一丝无奈。
“行,我可以不杀她。”萧杏儿的表情很冷静,冷静的近乎于刻薄,她淡淡的启唇:“你去杀了她!”
“你说什么?!”
“我让你去杀了她。”萧杏儿声音很大,足够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说完这一句她又凑近他耳边低低幽幽的说着,“只要你杀了她,我就让爹爹扶你坐上浮云城城主之位,只要你杀了她,我甚至可以让你当大齐的皇帝。”
萧杏儿几乎是覆在他身上,微微一笑:“你知道的,爹爹只得我这么一个女儿,娶了我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的,不是吗?”
聂卿俯下脸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终于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低头看不到神情的花好,眼眶微微泛红,“你真的要我这么做才能信任我吗?”
“是,只有这样才证明你爱我。”萧杏儿回答地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松油燃烧的味道在空气里传播,像洒在聂卿心头的火种,灼人的疼痛无边的蔓延开去,无人可知。
似乎这一刻所有人都在等他。
聂卿沉默了半晌,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好。”
这一个字似有千钧重,成了压垮花好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他,眼睛一酸,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绝望充斥了四肢百骸,她看着聂卿和他怀里的萧杏儿。
“我一次一次的把自己的真心奉上,换来的却是你一刀一刀的凌迟。”
花好微微抿出一抹笑,在红彤彤的火光中,摇曳的草木在她脸上映出一块块斑纹似的阴影,“聂卿,其实你不用动手杀我。”
“我的心碎在胸口里,早就已经死了。”
天边一轮血色圆月,明亮得让人又爱又恨。
萧杏儿在一旁笑,“聂郎,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你就直接送她上路吧,免得她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说着还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聂卿被动的往前走了几步,迎向惨笑着的少女那幽深的眼,那里的光像这一面无尽的湖水,渐渐冷沉到了没有边际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