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是个废弃的杂物间,四周门窗紧闭,东西倒是不多,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了些木头,但是又闷又热,蚊蝇也多。
苏湘是被热醒的,四周寂静幽黑,想来还是深夜,她醒来发现但凡衣裳遮不住的地方都遭了秧,又痒又肿,真如百爪挠心,偏偏四肢又被绑了,挠不得抓不得,痛苦地呻吟一声:“求给个痛快啊!”
“唔唔。”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苏湘费劲地转过身子,这才发现大黑痣也醒了,或者原本就没睡着,看她衣着,往日当是比自己矜贵多了,大黑痣比她还惨,嘴巴上还塞着烂布团。
要不怎么说人是不能对比的,这两相比较之下,苏湘顿时觉得自己舒坦了不少,趴在地上斜着眼角看她:“喂,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人家?”
“唔?”大黑痣用脚瞪着地面蹭了两下,身子半靠着木堆往上蹿了蹿,肚子咕噜叫了两下。
“呃……”苏湘的肚子也应和起来,那小半个饼子压根不顶事,她额的前胸贴后背,正要再说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门被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月光刹那间倾泻下来,在漆黑的空间内投下一道明亮而诡异的光。
两人不约而同的闭了嘴巴,眼睛一阖,呼吸均匀绵长的仿佛深陷甜梦中不愿醒来的样子,任大汗湿裳,蚊蝇绕耳,我自岿然不动。
来人脚步极轻,进门后又飞快地将房门掩上。苏湘只觉得脸上一阵温热的气息拂过,浑身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那人在打量她,而且跟她靠的极近,清晰的呼吸在彼此鼻端萦绕,让她呼吸的节奏有些紊乱。
正在她犹豫是不是被人看穿了要睁眼时,额头上一凉,接着是鬓角,下巴,脖颈……那些她被蚊蝇叮咬过,又痒又肿的地方,被人小心翼翼地一一涂上了清凉的药膏,略带薄茧的指腹擦过她敏感的肌肤,带来轻微的颤栗感,在这过分沉寂的黑夜中有些旖旎缱绻的味道。
在那人抽手的瞬间,苏湘猛地睁眼:“长璃!”
双眼皮,大眼睛,眉毛略宽但并不难看,靠近眼角的地方有个小疤,应该是小时候磕伤留下来的,这人不是长璃,而是六指。
六指没料到苏湘会突然睁眼,稍显稚嫩的脸上闪过些窘色,然后飞快地扭头,像只猫一样蹿出了柴房,再度关门落锁。
有失落,有震惊,苏湘怔了好一会儿,才被大黑痣“唔唔唔”的声音吵得回了神,大黑痣也不知是在抗议六指不公平的差别待遇,还是在燃烧不分时间地点的八卦之魂,苏湘有些心烦,懒得应付她,费劲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再不吭声了。
出了柴房后翻墙而出,又绕过几条曲折的游廊,六指直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才长长地吁出口气,他倚着院墙站了一会儿,右手放进怀里摸到那个质地粗糙的药瓶,用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带着几分懊恼地自语道:“你跟大哥果真是认识的么?”
而在柴房外黑暗隐蔽的角落里,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夜风掀落的叶片飞絮覆在身上,他却一动不动,仿若被蒙尘的雕塑一般。
苏湘和大黑痣在柴房里被关了两天,每日定时有人送水送饭,但是除此之外,再没有人来过,期间大黑痣口中的布团被人取下,简单问了几句话。苏湘从她口中得知,苏是贵姓,苏家是樊洛镇的大家族,这偏安一隅的小镇远离京都,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家人就是土霸王,苏家的女人更是纨绔骄纵,欺男霸女。
但是苏家人这种放飞自我的美妙人生在三年前突然被打断了,三年前镇上来了一群少年郎,环肥燕瘦暂且不论,各个都悍勇暴力,眼神如狼,哦,对了,他们身边还跟着匹气势骇人的巨大雪狼,名为斩雪,硬生生斩断了他们波平如镜的日子,这口气,她们怎能咽得下?!以至于双方的矛盾越来越激烈,连年来明枪暗箭无数。
苏湘躺在地上辗转反侧,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去而复返,不清楚叶长璃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也不是说不好,而是肯定经历了相当大的变故,而这一切,很可能跟她有关,还有叶长璃身边的那个叫子珊的女人……
如此折腾到第三天的时候,她们终于断粮了。
大黑痣——苏静姝——舔着干涸起皮的嘴唇,眼角瞅着自己鼻翼旁侧的大黑痣,露出口白森森的牙齿,阴测测地道:“瞧见没,就这么对咱们,你看看我的黑痣是不是都饿的瘦小了?”
苏湘没理她,蹭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你过来听听,外面是不是很吵?”
“哪里吵了,两个鬼影都没有。”苏静姝姿势扭曲地趴在地上,一侧脸贴在地面上,听了片刻,突然喜上眉梢,“是很吵,声音有些远,肯定是苏家的人来救我们啦……也不对,那他们怎么不拿我们当人质……咦?!”
随着“咔嚓”几声,苏湘分筋缩骨,将身子拧成一股怪异的姿态,双臂自身后硬生生掰至身前,轻轻松松地解开了捆绑的绳索,苏静姝的嘴巴张得能塞进半个拳头去:“不,不是,你有这等本事怎么不早用?害我们凭白喂了几天蚊子?!”
“别废话了。”苏湘飞快地帮她解绳子,“这里肯定出了事,我们快去帮忙!”
“为什么要帮忙,若是真出了事,我们也好趁机逃走才是。”苏静姝扭着脖子看她,“瞪我做什么,快解开啊。”
“那我不能给你解了……”
“帮帮帮!我帮还不行吗?啊啊啊,姐姐别走——”
嘭——
“妈的,松口,你给我松口!”高城双手高举起一根腰圆的大木桩,狠狠地击向水面,刹时间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裂,水底仿佛有一团浓墨极速掠过,与木桩相触发出刺耳的金属音,锵然有声,木桩被大力甩出,高城整个人被掀翻在船板上,溅了一头一脸的水,他双脚蹬地而起,小船又被撞得偏了偏,“大哥,这次的怪鱼好像力气又变大了!”
叶长璃在离他不远的船只上,闻言面色肃穆,抿唇不语,衣摆撩风而起,整个人动作快成一道道残影,时而绕船飞旋而过,时而足尖点着怪鱼的鳞片逆鳞而行,斩雪跟他配合默契,“嗷嗷”地嘶吼着扑向水面,待快要沉入水底时被子珊又一把扯了回来,气得笑骂:“英琦,管管斩雪,它还当自己是条鱼呢。”
嘭嘭——
“糟了,这船要裂!”
不知是谁高喊了这么一句,六指摸了把额发上的水珠,双手虎虎生风的长根折了一截,他狠狠一咬牙:“顶住,不许退!”
事实上他们的小船根本经不起这些怪物的撞击,眼见着几只船被水浪抛起又掀开,想要站稳都困难,这几个月来,这些鱼怪的攻击次数越来越频繁,若是放任下去,村子里的人恐怕要遭殃,可是他们临河而居,水怪占据了天然的优势,不知它们是怎么长的,力大无穷,丑陋狰狞,而且像是怎么杀都杀不完,着实烦人得很,继续这么斗下去也不是办法。
六指这略一分神的功夫,小船便被撞翻了,他冷不丁被鱼尾扫入水中,呛了口水,不过他仗着水下功夫好,趁鱼怪尚未回头,迅速扒着船板浮出水面,刚露出头,头顶一沉,被斩雪踩着脑袋踏浪而过,他身子顿时又是一沉,手忙脚乱地扒住船板回头吼道:“斩雪!看清楚自己人!”
这一眼不禁肝胆寒颤,身后无声地跃起一条巨大的鱼怪,像人一般人立而起,青鳞覆面,獠牙泛着嗜血的冷光,手指大张,指甲爆长几寸,眼看就要割断六指的脖子,斩雪咆哮一声,迎着它就冲了上去,一爪子挠掉它几块青鳞的同时,头顶的毛也秃了一大块。
“斩雪小心!”在鱼怪的侧面,叶长璃见状忙回身夹击,他手中长剑挥洒如雨,却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鱼怪猛地扭头朝他望去,狭长的唇角缓缓地朝两边拉开,喉咙里发出古怪的腔调,被斩雪掀掉青鳞的地方,露出了几分血肉模糊的脸孔,再往下,是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火红玛瑙。
叶长璃的瞳孔骤然一缩,这串玛瑙他曾经见过,许是曾经的记忆过于深刻,他的眼前几乎是立刻闪现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那个当年跟自己一同被拐走,大声哭着说自己的父母一定会来救自己的恐惧少年——刘珂。
刘珂竟然没死,他竟然变成了鱼怪?这应该……是刘珂吧?那这些其他的鱼怪呢,它们究竟是什么……
“大哥,小心啊!”
六指和高城几人的声音在周围响起,可是他的耳朵嗡嗡的,连带着身体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手中的长剑还维持着往前冲的姿势,但整个世界都像是麻木迟钝的,怪鱼爆长的指甲朝叶长璃刮过,他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下一瞬,手腕陡然一紧,他整个人被带着雷霆般劈波而进,剑尖没入鱼怪的躯体,他清晰地感觉到了血肉被撕裂的感觉,还有,被握住的手指,那熟悉的一直灼热到让人心悸的触感,他猛地睁开眼,鲜血喷薄而出,眼前却被一只手掌牢牢掩住。
鱼怪口中发出尖锐的嚎叫,遁水逃走,叶长璃没有去追,他迟钝地眨了下眼,手指下意识地碾了碾指腹,侧头看向身后的人:“你……怎么来了?”
苏湘的脸上更黑更脏了,头发凌乱如草,一双眼睛却一如既往地明亮,她身形悍厉挺拔,动作干脆利落地斩向逃窜的鱼怪,闻言恰巧一个轻巧地落地,她身子半蹲,扭头朝他笑意盈盈地弯了弯唇角,理所当然地道:“我来救你呀。”
跟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大黑痣闻言嘴角抽搐了下,朝她的背影默默地竖了竖大拇指,逮着个机会就调情,在下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