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燕道:“这话你可别说出去,被二娘子知道一幅画还不如一块芋头,又该哭了。”话是这样交代,青燕自己个儿也忍不住笑了:“老太太可真是……人家说老小老小,可不正是应了!”
郭碧玉靠在椅背上,手里捂着茶盏,静静的啜了一口。
上辈子,祖母一直都学不会这些风雅的玩意儿,也不爱和那些官太太打交道。
虽然对于二叔这一脉,也算是耕读传家,但是祖母可是真正实打实的乡下泥腿子,农村妇女!
那些世家的老命妇、贵夫人其实也都看不起祖母,每次有盛大的宴会,祖母不得不出席的时候,总要靠二婶母李氏在旁边支应、百般掩护,才不至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
那个时候,在旁边看着的郭碧玉当真是恨不得抛个地缝儿钻进去,深深以有这么一位祖母为耻。
可是,上辈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有这种看不起祖母的想法的呢?
祖母是这么个可爱的、宽厚的老太太。
郭碧玉回到了十岁,那些儿时的记忆,仿佛也随着她的重生清晰起来。
祖母是一直跟着郭家长房在江南过的,她打小儿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不疼她还疼谁?
到了上京以后,祖母就爱没事捯饬她屋后的一小块地,种出来的黄瓜、茄子什么的还总要送给她一份尝尝鲜儿。
可郭碧玉那时候不知道听了谁的话,不爱往祖母身边儿凑,仿佛凑近了一点儿就会沾上一身土腥气似的,更不要说祖母送来的东西,都被她赏给了下人。
真心换真心,一来二去,她和祖母越发生分了,后来她在订亲宴上出了事、被迫嫁人之后,一直到死,都没有再见到过祖母。
现在想想,她又凭什么瞧不起祖母呢?
祖母年轻的时候自己个儿凭本事养大了两个孩子,就算是出身不高贵,可心地善良,从来没有那些世家老夫人的弯弯绕,更不会说什么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话。
想到这里,郭碧玉清咳了一声,道:“郭管事那批人什么时候到?”
长房以后是要到上京久住,精简来、精简去,大箱大笼的还是有千八百个!这实在是太多了,路上难免行进缓慢,便先让大管事郭能和一位聘来的老镖师齐叟把郭碧玉送了过来,这二人又回头去接应走的慢的车队。
青燕道:“怕是还有一阵子呢,咱们到上京的时候,不是说车队才刚过了襄州么?”
“等东西到了,挑几卷上品的棉布,给祖母送去。”郭碧玉想起了穿的如同一块金元宝的郭老夫人,这样交待道。
“棉布?”黄鹂不懂了:“老太太愿意穿吗?我看二房给老太太做的那可都是挺好的绸缎料子。”
“听我的吧。”郭碧玉道:“青燕,将茶换了。”
青燕道:“这都下晌了,大娘子少饮些,到时候晚上又不肯早睡。”
正说话呢,窗户外面有了动静,正是浣琴回来了,三个丫鬟互相对视一眼,压住笑意,黄鹂还凑到墨鸦耳朵边偷偷道:“死要面子活受罪,八成是去偷吃东西了。”
墨鸦也笑道:“就你促狭。”
帘子一掀,浣琴却没进来,支着手撑着帘子站在门边儿上,外面一个软糯的声音道:“大姐姐的病可好些了吗?”
随着声音一个玉雪般的小姑娘走了进来,梳着双鬟髻,两侧各装饰了一溜儿黄色的蜜蜡梅花,眼睛大大的,尖尖的下巴上樱桃小口一点点,虽然和郭碧玉差不多大,但已经很有些楚楚可怜的动人韵致了。
来的人是郭美玉。
郭碧玉待要躲回到床上不见她,已经是来不及了。
就算郭美玉是个比她小几个月的同龄小女孩儿,郭碧玉自己个儿现在也是个小姑娘的皮囊,可她自觉得一张老脸火烧火燎的臊的慌,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那个,青燕,你们几个,泡一壶桂花茶,再、再拿几样干果蜜饯过来。二妹妹,你坐着。”
郭碧玉的慌乱几个奴婢哪会感觉不到,黄鹂狠狠的剜了一眼浣琴。
墨鸦也耷拉着嘴。
就算是堂姐妹,连声通报也没有,浣琴就这样让二娘子进来了,以为这是西院的裁玉阁么?
青燕看了一眼郭碧玉,紧张起来:“大娘子,从中午到现在您也没休息,奴婢看您脸上又有些泛红,怕是又有些发热,奴婢还是扶您回床上歇着吧!”
郭美玉正要坐下,听这话又急忙站了起来,道:“是我来的不巧了,大姐姐病了,我心里放心不下,可我娘亲怕我搅了你养病,我是听说你今天精神还好才过来的,既然这样,大姐姐快去好好歇着,别忙了,我改天再来探病也是一样的。”
来都来了,这一面,总要见的,躲还能躲到哪一天?
郭碧玉不自然的笑了笑:“二妹妹多心了,我今天精神头儿是好多了,不然也不会在外面坐一个晌午。”
青燕扶着她往床那边走,等她上了床,在她后面垫了靠枕,郭碧玉才拍了拍床道:“二妹妹来这边坐,咱们姐妹好好说说话儿。”
黄鹂和墨鸦拿了茶点进来,郭碧玉又道:“摆到这边儿来,二妹妹,桂花茶是我从南边儿带来的,食锦记的东西,你尝尝,一股子清香味儿,不像别家店的那样甜的发腻。”
实则她自己个儿自打活回了十岁,也还没尝过呢。
上辈子自从她来了上京,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江南,更不要说后面她日子过的狼狈不堪,可越是喝不着,越是惦记。
郭碧玉自己先坐直了身子,伸手拿了一杯过来,冲着几个丫鬟道:“我和二妹妹说会体己话儿,你们到外面去就行了。”
包括浣琴在内,四个丫鬟都觉得有些古怪。
这对儿小姐妹,说真的见过的面屈指可数,能有什么小秘密还防着她们听?
可青燕几个再听话不过,带头走到门外,浣琴也只得跟了出去。
郭碧玉这才仔细的打量郭美玉。
郭美玉正用纤细白嫩的小手捧着茶盏,小嘴吹了一下茶汤,热气被吹散,露出浓黑头发下一双仿佛生着雾气的双眼。脖颈处蹙着一圈斗篷的白毛,细细软软的,衣服的颜色也不艳丽,浅蓝色的交领锦缎襦裙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淡黄色小梅花。
郭碧玉感慨了一下,别的不说,二婶母的确很会打扮人,郭美玉的穿衣风格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又雅致,又俏丽。
如果是真的十岁的郭碧玉,对她来说,郭美玉也应该是陌生的。
两个人在十岁以前,一个西北,一个江南。
虽然幼时有一次郭老夫人过整寿,郭仪曾经携眷回过一次江南,但那时候两个女孩儿年纪都太小了,压根就不记事儿呢!
这回郭仪调来上京,他去江南接郭老夫人的时候,她们两个见过一面,再不就是郭碧玉到了上京以后,见过一次。
郭碧玉心道,一只手的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次数,也难怪这会儿郭美玉也边喝茶,边一脸好奇的偷偷打量自己了。
对于郭美玉而言,她这个堂姐可还是个陌生人呢!
可她对郭美玉却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