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是个大晴天,郭碧玉让黄鹂开了窗子,将软榻移到窗子下面,懒洋洋的靠在上面晒太阳。
郭妈正在那一针一线的给她做小衣,缝一眼,看一眼,郭碧玉便将手里的扇子盖在脸上,道:“郭妈还当我是妖怪呢!”
郭妈笑道:“我是看大娘子脸上终于有点儿肉了,粉嘟嘟的,怎么看也看不够。”
自从长房的东西全都到了上京,郭碧玉便将看上眼的全都先挪到了玉锦阁二楼,这会儿青燕捧着一小盒东西下来,看见扇子,跺脚道:“大冬天的也就大娘子还打扇子了,黄鹂你也胡闹,还嫌我不够累,夏天的东西往外翻什么。”
郭碧玉看她下来了,一骨碌坐起来,道:“拿来我看看。”
那匣子里是一对儿簪花。
郭碧玉拈起了一支,这簪花做工精巧,边儿上是用极细的金丝掐了形状,然后用未染色的丝线一条条沿着金丝边儿绷起,半天也就能做一个花瓣儿,最后才用颜料轻轻在花瓣儿上面点染。
上面的雪粒子用纯白玉石的碎料打磨成,碎料不值钱,米粒大都不到的玉珠子错落的点缀在花瓣儿上,要得就是这份巧劲儿。
真真是一支可以乱真的寒梅傲雪簪。
平心而论,她上辈子也不算穷的喝风,扬羽不曾让她挨过饿,只是多宝阁的东西,就不要想了。
越是没有,就越是惦记,所以这回她缠着费氏带着她去了一次多宝阁。
去的时候期望满满,到了那里却失了兴致,勉强挑了几件便回来了。
多宝阁的东西华贵非凡,大抵这是北方风行的式样,远不如南边儿的做工精巧、贵气内敛,就像郭碧玉手里现在拿的这支簪花,便是聚时珍的巧匠做出来的,因为耗功夫,且一样就这么一对儿,在店里要价不菲。
郭碧玉放回了簪花,将盒子扣上,道:“去给二妹妹送去。”
黄鹂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便抱着盒子走了。
郭妈停了针线,用针箅了箅头发,道:“大娘子对二娘子可真好。奴婢记得您小时候将自己个儿的东西护的跟宝贝一样,现在倒舍得送出去这么贵重的东西。”
郭碧玉将扇子扔给青燕,道:“这不值什么,你们可别小看了这张请帖。”
软榻旁边的案几上正放着一张请帖,是明天过薛府做客的帖子。
“薛府是京兆世家,二妹妹虽然向来和薛家的五娘子交好,可开这个口,让人家也单独给我下份帖子,而不是做二妹妹的伴当过去,这就是二妹妹的好意。”她躺回榻上,道,“不然,你们以为薛家愿意请一个商户女儿去赴宴?”
这是事实,真没有什么可生气的,而且郭美玉也尽量顾及到了她的感受,她就算是这辈子对于混入贵女们的交际圈没有那么热切了,也不能够不体察二妹妹的好意不是?
反倒是郭妈难过起来,倒是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这样岂不是在埋怨大郎和夫人的出身?
郭碧玉看郭妈嘴里嗫嚅了半天也不晓得该讲些什么,笑道:“小衣上不用绣太多花儿,针脚细些就行了。这料子倒好,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软软的,穿着怪舒服的,回头给二妹妹送去一卷儿。”
青燕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接二连三的送东西,反倒不值钱了。再过些日子吧,不急在这一时。”
郭碧玉点点头,她听劝。
“那对簪花……不用知会一声二娘子吗?可别当成普通的花儿赏给下人了。”
郭碧玉噗嗤一笑:“这还用知会吗?你还不知道黄鹂那张嘴!”
果然,没到一刻钟,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娇娇柔柔的道:“大姐姐在吗?”
雀儿在门外道:“在呢,二娘子进去吧。”听着声音模模糊糊的,郭碧玉皱了皱眉头道,“郭妈,雀儿肯定又偷吃东西了,你让她进屋吃,在外面吃灌一肚子风,到时候夜里爬起来躺下去的,害我都睡不好。”
因青燕劝郭碧玉那么一下子,郭妈便“嗳”了一声,藏宝贝似的将针线笸箩和小衣收到床头的斗柜里,才道:“大娘子就惯着雀儿这馋鬼。”嘟嘟囔囔的出去了。
“扶我起来。”郭碧玉娇声娇气的道,“你看着吧,二妹妹肯定是来把簪花还给我的。”
黄鹂殷勤的将郭美玉和她身后的浣琴让进到屋子里,满意的看到这一主一仆惊呆了的模样,笑道:“快过年了,大娘子将这楼上楼下重新拾掇了一番,总要有点儿新气象不是?”
浣琴回过神来,将怀里抱着的簪花盒子放到桌子上,道:“大娘子原来喜欢这样的颜色呀。”
“二妹妹!”郭碧玉从里间走出来,一把拉住郭美玉的手道,“怪冷的,进来我里屋坐着。”
里屋更是一派豪奢气象。
原先雕花月亮门那里只是垂着一块轻罗刺绣的帘子,两边儿的博古架也是空着的,而今换了一溜儿水晶串珠帘子,博古架上则是放满了郭碧玉平日里喜欢摆弄的珍玩。
迎面便是一座碧水桃花的锦屏,绕过去,锦屏的那一面儿是青天玉兰,郭碧玉道:“这是南边儿的绣娘心思巧,两面能绣成不同的花样儿来。”
郭美玉轻声道:“怪巧的,北方没有这样的绣品。”
窗纱床幔焕然一新,就连摆设都换了!
窗子下面的黑檀嵌螺钿桌案上面一对儿青花梅枝花觚,倒是没有插梅花进去,而是插了一团一簇的牡丹——自然是假的,只是实在逼真。
下面是铺着大红描金玫瑰缎的软榻,软榻边上则是个精致的小矮几,同样是黑檀嵌螺钿的,上面摆着几样果品和茶水。
床两侧摆着两架黑檀牙雕仙鹤衔灯,黑是黑、白是白的,羽纹生动,两只仙鹤还不是一个样子,一个垂首梳羽,一个展翅欲飞,更过分的是,头顶的朱红竟然是两块熠熠生辉的红宝石!
郭美玉坐下道:“大姐姐,那簪花太贵重了……”
“贵重什么?”郭碧玉道,“听那丫头瞎说,口无遮拦的。我是想着明个儿要去薛府……呀,难道妹妹早就挑好簪花了,我倒有点儿多事了!”
“大姐姐是一片热心,其实我正发愁呢,过府做客的肯定也不止我们两个,还有别家的娘子们,就是怕和人家戴了同样儿的东西,让人家心里不高兴。这对簪花当真是别致极了,想来也是独一份儿……我怕大姐姐给了我,自己反倒没东西戴。”
郭碧玉笑道:“我还有呢,二妹妹不用替我操心,还是让浣琴拿回去。明个儿出门的衣服可有吗?”
这些事情,就是麻烦,郭碧玉都记不清上辈子也不知道是哪次赴宴,穿的衣服恰巧和主人家小娘子的衣衫同色同款,那世家小娘子的名姓她也忘了,只记得当时人家小脸一沉,弄得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其实也就是因为她再往里面挤,人家也当她是鹤群里的鸡,偏偏她那时候还不觉得。
现在想想,凭什么受憋屈的就得是她?
她又不是千里眼。
郭美玉道:“我正要说呢,薛家的五娘子喜好穿淡黄色的衣服,姐姐明天别跟她撞了,旁人就算了,都是客人,无意中一样了也没事。”
郭碧玉点点头:“多谢二妹妹提醒我。”她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掩盖住了内心突如其来的不悦,待到茶杯上的雾气散去,她笑眯眯的道:“说起来,我还不曾谢过二妹妹,这般替我操心,这请柬……”
“我们姐妹,以后同出同入的时候还多着呢。”郭美玉站起身来,“明日记得把请柬带上。”
说到这里,她才环顾四周道:“姐姐请柬就放在这儿呀,万一被茶水弄污了,明个儿都没法去了。怎么不放在书房?”
郭碧玉眨了眨眼道:“怎么?还要书房啊?我不像二妹妹这般高雅,我就是个俗人,只不过识得几个大字,觉得有没有书房都没所谓。”
郭美玉做了个鬼脸儿,笑道:“大姐姐还有几天轻省日子说风凉话?开春了等夫子们都回来了,有你‘高雅’的时候!到时候别指望我帮你描补课业!”
两个人笑嘻嘻的推搡着走到外屋,浣琴急忙站了起来。
郭碧玉掩着嘴道:“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劝劝你家二娘子,活该你要将这匣子抱过来再抱回去!”
浣琴便知道这簪花二娘子没退回来,又端在手里向郭碧玉施礼,这才跟着郭美玉出了门。
薛家距离郭家倒不是很远,一个在宣平坊,一个在常乐坊,就是走路也没多久就到了,可娘子们出门,不管多远,马车是必须的。
马车到了薛府门口,青燕先跳下来,将郭碧玉搀下了车,才手里挽着一个包裹在旁边等着。
待到郭美玉也下来了,姐妹两个才往正门走去,早有丫鬟和婆子喜盈盈的在那里候着,看到郭美玉便弯腰施礼道:“奴婢见过郭二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