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听得一愣一愣,简直都忘了害怕,只是呆呆的看着郭碧玉,心想:大娘子干嘛非要来这种地方听人咒骂呢?
“老子当初就该把你卖了!还能换几个钱喝酒!”
郭碧玉抱着胳膊,毫无形象的靠在墙上,淡定的听壁角。
周围没有任何人出现,想必这样的骂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怕是有几年了,所以邻居们都见怪不怪了。
扬羽跟着扬十指在这安家落户的时候,小孩子长得就漂亮,和瓷娃娃似的,那会儿有不少人出了高价,要跟扬十指买走扬羽,那会儿扬十指还是个有良心的爹,不肯卖。
咒骂声还在继续。
“越大越没用,吃的多,喝的多!还要老子搭钱搭人情送你去教坊学本事!到现在半文的回头钱也没有!”
里面的人骂着骂着,突然“咦”了一声,然后“嘻嘻嘻”的笑起来:“好兔崽子,原来藏在这里!”
郭碧玉还没反应过来,门扇“砰”的一下被撞开,一个面目衰老、衣衫不整的人从里面歪歪斜斜、跌跌撞撞的奔了出来。
他自然看见了郭碧玉和雀儿,却浑然没放在眼里,浑浊的目光一扫而过,便从她们两个身边窜了出去。
郭碧玉看他走远了,这才发现雀儿紧紧抱着自己个儿的胳膊瑟瑟发抖呢。
她嫌弃的抖了抖胳膊:“你干嘛呢?”
“大娘子,他不是疯了吧?”
“是疯了。”郭碧玉道,“酒疯。”
想也知道,扬羽的这个爹刚才是翻到了扬羽藏起来的钱,迫不及待的拿去买酒喝了。
郭碧玉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原先想的很好,这次先给扬羽留些银钱,可却没想到扬十指是这副德行!别说留钱,就是留东西,恐怕都会被他拿走换酒。
郭碧玉在这想了一会儿,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道:“回去吧。”
雀儿松了一口气,欢欣喜悦的道:“早该回去了。”
郭碧玉垂头丧气的往回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就见到一个人影从另一头走来。
她心中没来由的一慌,急忙拉着雀儿跑到一颗大树后面,另一只手趁着雀儿还没有叫出声捂住了她的嘴,她悄悄从大树后探出头。
扬羽还穿着上元节那天夜里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是干净整洁,手中拿着一个长条形的布袋,里面应该就是他学吹的笛子了。
他走到院门口,仰头看着门扇,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唔唔唔。”雀儿直晃脑袋。
郭碧玉看扬羽往这边扭头,急忙转过身去,才发现她方才将雀儿的嘴巴和鼻子一起捂住了,雀儿的脸憋的通红,便急忙松开,又龇牙咧嘴的无声威胁道:“不许出声!”
雀儿怕她再捂着自己,急忙点点头。
她们这边儿的动静,扬羽怎么会不知道,大树旁边的裙角都露出来了,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又专注的看着院门,因为半边的门板已经完全倒下来了。
而大树那边的人,他只当作是寻常来往于这街巷之间的歌姬——都是些貌美的小娘子,或许是在大树那边私会情郎也说不定。
郭碧玉等了一会儿,发觉没有动静了,这才再度从大树旁边露出一个脑袋。
“大娘子,他进去啦。”雀儿悄声道。
“嘘——”郭碧玉蹑手蹑脚的走到破墙的后面,踮着脚向里面看过去。
扬羽正站在院里,似乎能砸的都被他爹砸光了,他似乎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将那装着笛子的布袋放到了窗台上,这才慢慢收拾起院中的残局来。
他将放在外面还没摔烂砸坏的桌凳等家什扶起挪好,又拿起扫帚将那些被扬十指摔碎的瓶瓶罐罐扫到一起,最后用簸箕装起来放在墙角。等扬羽把这破院清理的还算整齐了,额头的鼻尖已经浸出了汗珠子。
他抬手抹了抹汗,又走到井边上,将桶丢了下去。
郭碧玉就听见“嗵”的一声,急忙伸直了脖子向里面看,见比她也高不了多少的扬羽正在那里摇井上的辘轳,看得她提心吊胆的,生怕这孩子被这桶水拐带到井里!
过了一会儿,一只桶晃晃悠悠的就被扬羽摇了上来。
他提着水走到屋檐下面,探头看了看廊下的一个不算大的水缸,摇头叹了口气,将水桶放了下来,大半个身子探到了缸里。
郭碧玉又担心他翻到缸里去,忍不住手上都跟着用力,雀儿被她捏的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扬羽已经熟练的将缸底的瓢拿了出来,舀了水将銚子填满,放到了一个小小的炉灶上。
郭碧玉看着他坐在小杌子上,用几根树枝引着了火,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炭轻轻的放到上面后,急忙用一把破扇子扇动起来,还不停的折腰去看,那炉灶不多时就冒出了滚滚的黑烟。
扬羽转过身来,轻轻咳了两下,然后便乖乖的坐在那里,看着院子上方一片晴空,发起呆来。
郭碧玉也发起呆来。
她平日里用的是银丝炭,上辈子最困苦的时候,扬羽也没给她用过这么差的炭,虽然他很少解释——但显然是因为要在屋子里取暖,怕熏了她。
看这破落的院子,有这么点炭火烧水就不错了,不用指望屋子里还有炭盆那种东西。
雀儿可没发呆啊,她在冷风里站着,尤其是这破墙头还是个小风口,她自己个儿觉得冷,又怕大娘子冻坏了,可眼看着那銚子里都冒出了些许热气,大娘子还没有走的意思!她心中暗道:是想等水开了进去讨杯热水喝吗?
“大娘子。”雀儿轻轻道,“咱们走吧。”
“再看一眼。”郭碧玉将雀儿拉着自己个儿袖子的手拂开,“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看的啊!再说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啊?雀儿不懂,又拉郭碧玉,“大娘子,他欠你钱了?”
郭碧玉转过身来:“他这么穷,欠我哪门子钱啊!”
“那就是大娘子欠他钱了?”
郭碧玉额头上的青筋蹦了蹦:“闭嘴。”
院里却传来扬羽的声音:“谁?”
一下子把郭碧玉吓得魂飞魄散,拉着雀儿就跑!
直跑得两个人气喘吁吁,郭碧玉才发现扬羽根本就没有追出来,她有些懊丧——原本想做的事,一件也没做成。
直到上了马车,郭碧玉仍然闷闷不乐的。
不知道扬羽有没有饭吃。
不知道扬羽那个叫杨十指的爹回去会不会揍他。
不知道下次他爹要喝酒了没有钱,会不会把扬羽的那件不算好的棉袄拿走还钱。
老胡的车慢悠悠的又赶回了东边,就听马车里大娘子道:“去坊市。”
坊市自然是东边的坊市,老胡知道长房的郎君和夫人最近都在忙着聚时珍在上京开业的事,想必大娘子是要去找他们,便轻声“驾”了一声,赶着马车往东市走。
郭碧玉看着手里拿着冰糖烤梨吸溜吸溜吃的雀儿道:“我们从来没来过西市,你知道不?”
雀儿点点头。
不多时就到了,郭碧玉下了车,回身道:“老胡,你把车赶回去吧,过会儿我和我爹爹娘亲一起回去。记住,你只是送我直接来了东市。”
老胡就答应了一声。
郭碧玉笑着道:“你就是说送我去了别的地方,我也不会认的。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你。”
“小的不会说的。”
“那就好,傍晚的时候来一趟玉锦阁,我有事交代你。”
老胡摸摸脑袋,也不晓得是什么事,便又应了一声才赶了马车回去。
郭碧玉这才回头,看到雀儿站在那儿,忍不住挎着脸道:“怎么把你给忘了?应该让你跟着马车回去的。”
雀儿紧紧的跟在郭碧玉身后道:“大娘子,您身边怎么能离得了伺候的人啊?”
“我嫌你话多。”
雀儿急忙闭上了嘴,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大娘子,奴婢就说最后一句。奴婢不说话了,您让奴婢说,奴婢再说,行不?”
郭碧玉乐出声来,道:“行。你记得,我们是直接从家中来东市的,我们没去过西市,你要是说漏嘴了,以后我再也不给你买烤梨吃了!”
“啊?”雀儿刚出了声,立刻又用手紧紧的捂住嘴。
聚时珍的牌匾已经高高悬起,牌匾上和两旁的楹联都蒙着红布,等到了正日子才会揭开。
门口两根粗粗的柱子泛着紫檀色的暗光,上面托着两个汉白玉雕刻的花篮。
这是请巧匠雕刻出的聚时珍的标记,便是花篮中集珍萃宝的样式。
整个店铺看起来与东市其他的店面风格迥然不同,上京这边大多红墙碧瓦,颜色浓烈,而聚时珍却依着江南总号的风格,素墙黑瓦,形如燕尾的墙头和飞檐如同要剪破这块晴空似的,在这一条长街的店铺中,极为醒目。
正门这会儿自然是没开的,郭碧玉从侧门绕了进去,就看见她爹爹郭皋腆着肚子,负手而立,在那里指点着小厮们做事。
店铺里面,早已装潢一新,贵气又不失雅致,极为讲究。